“放屁!”余大爺憋紅了臉,“桃源村賣菜的從來只許余姓!你三叔前年偷摸去鎮上賣蘿卜,不是叫打斷條腿?”
余大爺拐杖一橫攔住去路,“今兒把話撂這兒,要么讓那些外姓人停手,要么——”
“要么怎樣?”余巧巧突然笑出聲,“您老是要學縣衙鳴冤鼓,還是學山匪收買路錢?”說著攙起老郎中往路邊繞,“竇叔是村長,三叔是您親侄兒,倒來找我這沒爹沒娘的討說法?”
老頭兒沒料到這招,慌忙拖著瘸腿追。松垮的葛布衫讓風鼓起來,活像只炸毛的鵪鶉:“站住!信不信我往你家門檻上一躺...”
“使不得!”余巧巧抄著手退到墻根,“前兒東村王老太訛人摔斷腰,這會兒還在祠堂挨罵呢。”眼瞅著老頭要撲上來,突然指天驚叫:“呀!您老鞋幫子開線了!”
余大爺下意識縮腳,差點絆個趔趄。再抬頭,那丫頭已扶著郎中閃進院門,只剩半扇木門晃悠悠的。
“反了!都反了!”老頭兒哆嗦著從懷里摸出旱煙桿,“當初就該把你許給劉屠戶!”話沒說完,門縫里飛出道水線——余巧巧拎著銅壺澆菜畦呢。
日頭更毒了,蟬鳴撕心裂肺地響。余大爺踹了腳打盹的老黃狗,沖著門縫吼:“當我治不了你?信不信我今兒就...”
“您請便。”門里飄來脆生生的應答,“正巧李鐵匠新打了釘耙,西頭趙嬸曬著草席,要躺要臥都便宜。”
老黃狗突然夾著尾巴躥出去。
余大爺舉著煙桿僵在原地,汗珠子順著皺紋溝往下淌。樹影悄悄挪了半尺,罩住他半邊身子,像給老柏樹添了塊疤。
“大舅。”余巧巧脆生生喊了句。
老郎中捋著胡子應聲:“啥事?”
他倆早商量好了,在村里人跟前就扮遠房親戚。左右大舅和師父年紀差不多,不算亂輩分。
余巧巧朝堂屋努努嘴:“您給瞧瞧,我大爺爺這身子骨,等會兒要是氣昏過去能救不?”
“這有啥難的,”老郎中從腰間皮囊摸出銀針晃了晃,“扎兩針準醒,要還不醒就多扎幾針。”
他說著湊近余大爺,裝模作樣把了把脈:“眼不花耳不聾,喘氣勻稱嘴里也沒怪味,這把年紀算硬朗的。”
“除非是裝的,要不哪那么容易暈。”
“就算想尋死,沒三五個時辰也咽不了氣。”
倆人當著余大爺的面說相聲似的,把老頭氣得直哆嗦。原先漲紅的臉現在跟豬肝一個色,枯樹枝似的手指頭顫巍巍指著他們:“你們、你們......”
老郎中突然“哎呀”一聲:“這氣性可要不得!”
“肝火太旺要中風的!”
余巧巧趕緊接茬:“中風會死人不?”
“死倒是一時半會死不了,”老郎中搖頭,“頂多半邊身子不能動,吃喝拉撒全得人伺候。我可見過不少,兒孫嫌臟不給換褥子,餓得啃被角的都有......”
余大爺突然不抖了。
方才還紅得發紫的臉唰地白了,拐棍在地上敲得咚咚響:“我、我犯不著跟小輩置氣!”
老頭邊說邊往外挪,鞋底蹭著青磚地刺啦刺啦響,走出老遠還能聽見他嘀咕:“不能癱...還得享清福...攢了半輩子的棺材本......”
……
日頭西斜時,余巧巧蹲在灶房門口擇菜。村里連個會寫自己名字的都沒幾個,更別說搞明白啥叫科學種地。
正發愁呢,東屋門簾一掀,老郎中跟晏陌遲前后腳出來。
康嬸端著香蔥炒雞蛋經過,瞅見老郎中抓耳撓腮的樣直樂:“這老爺子咋跟丟了魂似的?”
晏陌遲接過菜盤子笑道:“許是遇上難癥了,由他自個兒琢磨去。”
木桌被敲出兩聲悶響。余巧巧猛地回神,正對上晏陌遲探究的目光。
“發什么呆?”他屈指又叩了叩桌面。
“啊?”余巧巧慌忙坐直身子,竹椅發出吱呀響動。灶房飄來燉菜的香氣,混著院里新曬的干艾草味,熏得人昏昏欲睡。
晏陌遲把書卷往旁邊推了推:“從地里回來就魂不守舍的,讓蛇咬了?”
“你才讓蛇咬呢!”余巧巧瞪他一眼,手指無意識絞著粗布裙擺。春陽透過窗欞斜斜照進來,能看清細塵在光柱里打轉,“桃源村連個學堂都沒有......”
話沒說完,對面傳來聲輕笑。余巧巧抬頭,正撞見晏陌遲嘴角沒來得及收起的弧度。這人明明穿著粗麻短打,偏生坐得筆直,倒像是坐在書院里似的。
“想幫他們開蒙?”他隨手翻開書頁,指節在《千字文》上點了點,“還是想給自己找條活路?”
余巧巧被戳破心思也不惱,眼珠一轉忽然亮起來。眼前這位可是打小跟著翰林院學士念書的,雖說如今落了難,教幾個村童還不是信手拈來?
“咳,明兒進城......”她故意拖長音調,果然見晏陌遲警惕地挑眉。灶房門口傳來窸窣響動,康嬸正端著陶盆假裝路過。
晏陌遲瞥了眼窗外探頭探腦的身影,咬牙低聲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我能有什么壞心思?”余巧巧笑得眉眼彎彎,順手把曬蔫的野菊花插進陶罐,“不過是想著明早進城,順道看看集市罷了。”
晨霧還沒散盡,兩人已走在青石板路上。萬福縣不設官市,東大街兩側支著各色攤子。賣山貨的漢子蹲在扁擔后頭打盹,賣繡樣的婆子們湊作堆說閑話,油餅攤飄來的香氣混著牲畜糞便味兒,倒比深宅大院鮮活得多。
“這位娘子看看新摘的桃兒——”水果販子突然吆喝,嚇得余巧巧差點撞翻籮筐。定睛看去,水靈靈的粉白桃子壘成小山,晨露還掛在絨毛上。
晏陌遲皺眉拽住她后領:“不是說要辦正事?”
“急什么,時辰還早呢。”余巧巧靈活地扭身躲開,兩根手指捏起個桃子輕輕一掐,蜜汁立刻滲出來。眼珠一轉,摸出個銅板拍在案上:“兩個桃,要最軟的。”
小販苦著臉挑出兩個熟透的,余巧巧已經就著衣襟擦掉桃毛,咔嚓咬下大口。甜津津的汁水順著指縫往下淌,她滿足地瞇起眼,活像偷到油的小鼠。
晏陌遲盯著手里毛茸茸的桃子,蠕動嘴唇。余光瞥見那丫頭又咬下第二口,飽滿的果肉在唇齒間碾出細響,終究沒忍住跟著咬下去。
甜味在舌尖炸開的瞬間,他忽然想起幼時在御花園嘗過的貢桃——竟不及這鄉野粗果半分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