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怎講?”晏陌遲撣了撣衣擺上的松針。
“從前說大隱隱于朝,我看你這小隱隱于鄉倒是更妙。”余巧巧將最后一口餅子塞進嘴里,指尖沾著芝麻粒在裙裾上蹭了蹭,“連老竇這樣的莽漢都對你言聽計從,當真是...”她忽然湊近些,壓低嗓子吐出三個字:“演得好。”
下山路上,村民們扛著木柴說說笑笑。
晏陌遲走在人群中間,靛青棉袍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
幾個后生圍著他問東問西,他雖仍端著那副清貴模樣,倒是有問必答。方寡婦綴在隊伍后頭,絞著紅綢帕子直跺腳。
“巧妹子!”她忽然緊趕兩步拽住余巧巧的袖口,眼風直往晏陌遲身上飄,“你說這天仙似的人兒,你咋就不當個寶稀罕呢...”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只拿帕子掩著嘴吃吃地笑。
余巧巧抽回袖子,淡淡掃她一眼:“方大姐有話直說。”
“哎喲我的傻姑娘!”方寡婦突然拔高嗓門,驚得枝頭麻雀撲棱棱飛走。見前頭有人回頭張望,忙扯著余巧巧落在最后,壓低聲音道:“你倆成親以來,夜里還分房睡吧?”
余巧巧腳步一頓,山道上的碎石被她踢得骨碌碌滾下崖去。
“守孝要滿三年,這事村里盡知。”她盯著方寡婦發間亂顫的銀簪子,“倒是大姐這般關切旁人房中事,傳出去怕是不好聽。”
方寡婦臉上像被人甩了把熱灶灰,訕訕地揪著帕子。眼看要轉過山坳,前頭晏陌遲的背影就要瞧不見了,她一咬牙扯住余巧巧:“實話跟你說,我家那個夯貨看著壯實,下地干活倒三不著兩。你要是不稀罕鄧公子,要不咱倆...換換?”
余巧巧猛地甩開她的手,繡鞋在青苔上打了個滑。方寡婦慌忙去扶,卻被她閃身避開。
“當初你可是夸口說挑了個頂好的。”余巧巧氣極反笑,指著山下炊煙裊裊的村落,“村東頭鐵匠鋪子還留著你的話呢——‘男人就得挑牛犢子似的,白面書生中看不中用’,這話不是你說的?”
方寡婦臊得耳根通紅,嘴上卻不肯服軟:“那會兒哪知道鄧公子有這般能耐!自打他來,你家里二十畝旱田改成水澆地,連村長都高看你一眼...”
她越說越急,竟掰著手指頭數起來:“給你修屋頂的是他,幫著治蝗蟲的是他,秋收時...”
“夠了!”余巧巧攥緊背簍的藤條,竹編的篾片扎進掌心,“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能拿來換的物件!”
山風卷著這話飄進前頭人群里,晏陌遲腳步微滯。
老竇正跟他比劃陷阱改良的法子,見狀抻著脖子往后喊:“巧丫頭!當心腳底下亂石!”
方寡婦被吼得縮了縮脖子,仍不死心地扯余巧巧的衣角:“你要是不換,借我使幾天成不成?讓他教教我家那個榆木疙瘩...”
余巧巧突然駐足,背簍里的樹苗跟著晃了晃。
她轉身盯著這個涂脂抹粉的婦人,忽然想起兩個月前的那個雨夜。當時她蹲在漏雨的灶房熬藥,晏陌遲高燒得說胡話,全村沒人相信這個病秧子能活過開春。
“方大姐。”她忽然笑了,眼底卻結著冰碴子,“您家柴刀借我使使?”
“啊?”
“刀鈍了磨磨就好。”余巧巧撣了撣裙角的蒼耳子,“這人要是看走了眼...”
她眺望著遠處層疊的梯田,聲音輕得像山澗晨霧:“可就不是磨刀石能修整的!”
日頭把青石曬得發燙,方寡婦盯著晏陌遲修竹似的背影,喉嚨里像塞了團棉花。
當初縣衙發賣流民時,她可是頭一個挑的壯漢,如今倒叫余巧巧撿了便宜——那晏陌遲雖瞧著文弱,卻是十里八鄉獨一份的讀書種子。
方寡婦氣呼呼,甩著帕子攔住了余巧巧的去路:“巧丫頭,鄧先生到底是讀書人,夜里也不得閑吧?”
余巧巧將鬢角碎發別到耳后,輕蔑一笑:“嬸子這話問得稀奇,怎不直接去問他?”
她忽然湊近半步,杏眼彎成月牙,“莫不是怕問不出個所以然?”
“你!”方寡婦漲紅了臉,銀簪子都在發髻間亂顫,“得意個什么勁!你連個正經名分都沒給他嘞......”
“縣衙的賣身契還在我妝匣里鎖著呢。”余巧巧指尖輕叩竹籃,槐花簌簌作響,“他愿守著,我愿留著——”她忽然拖長聲調,笑得像只偷腥的貓兒,“與嬸子何干?”
村口老槐樹下,眾人正圍著晏陌遲說笑。
獵戶王五捧著新制的竹簡嘖嘖稱奇:“鄧先生這筆字,比鎮上當鋪的朝奉還體面!”幾個后生擠眉弄眼:“往后該改口叫夫子嘍!”
談笑聲里,老竇忽地咳嗽一聲。他摩挲著腰間的黃銅煙袋,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人群:“巧丫頭,你昨兒說跌落陷阱時,是讓余多壽家的承歡去報的信?”
余巧巧撣了撣裙擺沾的草屑:“原想著讓承歡知會康嬸一聲,誰料......”她話音未落,康嬸已擠到人前,粗布圍裙上還沾著灶灰:“天地良心!昨日申時三刻我去拍門,柳氏抵著門閂說承歡害了暑氣,死活不讓我見人!”
“后來呢?”老竇煙桿敲在磨盤上,鐺鐺作響。
“直到戌時二更,余多壽才放我進屋。”康嬸豎起三根手指,“承歡裹著棉被說,她與巧巧申時就在岔路口分道,壓根沒聽過什么陷阱!”
人群嗡地炸開鍋。
鐵匠趙大啐道:“好個黑心肝的!定是瞧著鄧先生要當塾師,故意使絆子!”
幾個婦人交頭接耳:“難怪今早見柳氏躲躲閃閃,原是心里有鬼!”
老竇抬手壓下議論,轉向余巧巧時神色稍緩:“丫頭先家去歇著,余多壽那邊......”他掂了掂煙袋,眼底閃過厲色,“自有村規處置。”
“勞煩竇叔費心。”余巧巧福了福身,轉頭對晏陌遲淺笑,“康嬸說晌午燉了槐花羹,涼了可就凝了。”
暮色漸沉時,方寡婦故意扭著水蛇腰往晏陌遲身邊蹭去。
她垂首醞釀半晌,忽地揚起精心描畫的眉眼,鬢邊野菊隨著動作簌簌落下三片花瓣。可那含情脈脈的眼波剛遞到半空,就被兩道淬著冰碴的目光釘在原地。
晏陌遲負手站在樹下的陰影里,玄色衣擺沾著未干的山霧。他漫不經心掃過方寡婦發髻上那朵黃菊,枝頭殘花忽如被利刃凌空劈碎,細碎花瓣撲簌簌落了婦人滿頭。
方寡婦后頸寒毛倒豎,仿佛有把薄刃正貼著她脊椎游走,直到那襲玄衣掠過身側,才發覺后背已沁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