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巧巧盯著地上那灘水漬發(fā)愣。
方才那抹笑晃得她心口發(fā)酸——分明在笑,怎么瞧著比哭還揪心?金尊玉貴養(yǎng)大的公子哥兒,怕是連劈柴斧子都沒摸過,如今倒把粗活做得利索。
灶房里傳來嘩啦啦倒水聲,混著康嬸絮絮叨叨的夸贊。
余巧巧蹲下身撿柴火,滿腦子都是那人蒼白的指節(jié)攥著麻繩的樣子。
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由著他病死......這念頭剛冒頭就把她驚出一身冷汗。
……
老鼠來得比預(yù)想的還急。
第三日晌午頭,王二叔家灶房梁上躥過一溜灰影子,李大娘家米缸沿兒留著黑豆似的糞粒。全村老少抄起木桶滿村追著潑夾竹桃水,溝溝坎坎的老鼠洞都灌得直冒漿。
油渣丸子裹著夾竹桃毒漿,外頭滾層厚蜂蜜,甜津津擺在村口要道。
大人們拎著木叉滿村轉(zhuǎn)悠,崽子們?nèi)悔s到土地廟——新打的榆木桌凳還泛著木頭腥氣,十來個穿開襠褲的鼻涕娃在屋里鬧翻了天。
晏陌遲掀開藍布門簾時,正撞見個光腚娃娃騎在條凳上嚎哭。三個半大小子疊羅漢摞到房梁高,兩個丫頭片子繞著書桌竄來竄去,還有個愣頭青蹦上桌子學(xué)公雞打鳴。
“先生可算來了!”老竇一把薅住晏陌遲胳膊,腦門沁出油汗,“您多擔待,都是頭回上學(xué)...”話沒說完,前排穿紅肚兜的奶娃突然“哇”地尿了一地。
老竇抄起戒尺往桌上“啪啪”兩下:“小兔崽子們坐好!昨兒咋跟你們爹娘保證的?”
屋里霎時靜了,轉(zhuǎn)瞬又炸開鍋——崽子們你推我搡搶凳子,有個胖墩被擠得卡在桌腿間直撲騰。
“兩人一凳!矮個兒坐前頭!”老竇拎著尿褲子的奶娃往凳上按,扭頭沖晏陌遲干笑,“明兒指定不亂...”話音被外頭哄笑打斷,幾個漢子蹲在墻根扯閑篇:
“昨兒夜里聽見沒?張老四兩口子炕上打架呢!”
“他那婆娘兇得很,炕上那點事是不是還得掰手腕定上下?”
老竇臉色鐵青踹開門:“作死的王八羔子!自家崽子在里頭念書,滿嘴噴糞不怕爛舌頭!”
外頭頓時鴉雀無聲。
屋里小崽子們嚇得縮脖子。
晏陌遲把驚堂木擱上講臺,攤開本《三字經(jīng)》。陽光從窗欞漏進來,照見他袖口沾著夾竹桃漿的褐點子。最后一排兩個男娃正互相彈腦瓜崩,前排女娃用蜜餌在桌上擺小人。
土地廟外,老竇舉著掃帚攆得閑漢滿場跑。
十八個娃娃在土地廟里擠作堆,最大的能扛鋤頭,最小的還掛著鼻涕泡。這會兒倒都跟鵪鶉似的縮著脖子,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
晏陌遲瞥了一眼《三字經(jīng)》,想想還是抖開了本薄的《開蒙要訓(xùn)》,書頁嘩啦響。他清清嗓子:“跟著念。”
滿屋子稚氣聲兒剛起調(diào),后頭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靠窗幾個半大孩子抻著脖子往窗臺上瞅,中間穿灰褂子的男娃憋得臉通紅,板凳都快坐出火星子了。
“要、要尿......”男娃蹭地蹦起來,褲襠濕了一片。
滿堂哄笑震得房梁落灰。最前頭穿開襠褲的奶娃早睡得口水橫流,哈喇子在木桌上積成小水洼。
晏陌遲敲敲桌子:“要尿就快去。”
轉(zhuǎn)頭從窗臺捏起個金殼蟲,揚手甩進外頭菜地。幾個搗蛋鬼縮著脖子坐得筆直,倒像是泥塑的菩薩。
日頭西斜時,蜜餌作坊里還飄著糖味兒。余巧巧瞅見晏陌遲跨過門檻,青布衫后背洇著汗印子,順手舀了瓢井水遞過去。
“頭天當先生,滋味如何?”
“比扛大包累。”晏陌遲仰脖灌水,喉結(jié)上下滾動。
余巧巧倚著門框笑:“野慣了的皮猴兒,哪能老實坐半天?”話沒說完,兩人突然同時開口:
“得找個領(lǐng)頭的——”
“讓二旺管著——”
默契。
余巧巧眼睛發(fā)亮:“今日就數(shù)二旺坐得穩(wěn)當,三個大字寫得有模有樣。”
她扯過塊葛布擦手,“趕明兒讓戚大嫂跟其他娘們嘮嘮,保準比孟母三遷管用。”
晏陌遲嘴角翹了翹。灶膛里柴火噼啪炸響,映得他眉目舒展——這是自打上回鬧別扭后,頭回見著點笑的模樣。
“鄧大哥,巧巧姐。”余承歡脆生生的嗓音戳破堂屋里的說笑聲。
余巧巧轉(zhuǎn)頭瞧見門簾子晃蕩:“有事?”
余承歡絞著衣角瞟晏陌遲:“分給我的料子使完了,想再領(lǐng)些趕工。”
見余巧巧起身去庫房取料,她突然橫挪半步堵住晏陌遲。
“鄧大哥...”小姑娘眼圈說紅就紅,“你厭棄我了是不是?”
眼淚珠子順著睫毛往下砸,“那夜我沒帶人回來救你,這些日子心口跟刀絞似的...”
晏陌遲退到墻根:“姑娘慎言。”
“要是那晚我跳下去陪你...”余承歡哽咽著往前湊。
“一,你我是陌路。”晏陌遲指尖扣住桌沿,“二,這話該跟你堂姐說。”
“鄧大哥,我……我喜歡你!”余承歡臉色煞白,突然張胳膊撲上去抱他腰。晏陌遲右手青筋暴起,捏碎個核桃的力道蓄在指尖——要是擰斷這丫頭膀子,巧巧收拾起來多麻煩?
就這遲疑的功夫,門簾“嘩啦”掀開。
戚大嫂端著簸箕愣在門口,眼珠子快瞪出眶:“作死呢!”
她反手甩下簾子,指甲蓋戳到晏陌遲鼻尖:“好你個鄧先生!吃著碗里瞧著鍋里!”
余承歡捂臉要跑,被戚大嫂一把拽住:“還有你個黑心肝的!自家堂姐的漢子也敢勾搭!”
“撒手。”晏陌遲這話帶著冰碴子。戚大嫂被煞氣激得松了手,余承歡趁機哭著竄出門。
“等著!我這就喊巧丫頭來評理!”戚大嫂叉著腰噴唾沫星子,“訂親酒還沒喝就敢偷腥,當我們老余家沒人了?”
晏陌遲撩袍子坐下,任她罵。
外頭日頭毒辣辣曬著,蟬鳴聲混著罵街聲往窗縫里鉆。
東墻角閃過藕荷色衣角,余承歡蹲在絲瓜架底下假意抹眼淚,耳朵卻支棱著聽動靜,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
就在這時,余巧巧拎著料包跨進門檻:“嫂子不是回家看娃了?”
灶上熬的滅鼠漿咕嘟冒泡,戚大嫂罵得嘴角泛白沫,抓起茶壺對嘴灌。
“我要不折回來,這對狗男女還不知要瞞你多久!”
“狗...狗什么?”余巧巧手一抖,料包差點灑了。
晏陌遲撣了撣袖口:“你前腳走,后腳你堂妹撲上來抱我。”
窗根底下曬的艾草葉子打著卷兒,后墻根傳來踩斷枯枝的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