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巧巧腦門嗡的一聲,這唱的是哪出捉奸戲碼?她強撐著笑:“誤會吧?”
指甲掐進掌心——當初說好假扮夫妻,眼下倒成真綠帽了。
“不是誤會。”晏陌遲迎上戚大嫂噴火的眼神,“她說不想讓我做姐夫,許是盼著你死。”
青布衫領(lǐng)口還沾著淚漬,“另則,我對余巧巧并無仇怨。”
戚大嫂突然拍大腿:“我說呢!柳氏前日提著兩包紅糖找王媒婆!”她拽著余巧巧咬耳朵:“余狗蛋廢了,他們要把承歡賣給麻風病換彩禮!”
余巧巧手里蜜勺“當啷”掉進陶罐。西廂房梁上竄過只耗子,戚大嫂壓著嗓子:“那麻風佬家還要用妹子換親給余狗蛋!”
“三叔應(yīng)了?”余巧巧嗓子發(fā)緊。
“余承歡打小水靈,柳氏憋著要賣高價呢!”戚大嫂朝窗外啐一口,“如今臭了名聲,只能往火坑里跳!”灶膛里爆出個火星子,濺在晏陌遲靴面上。
余巧巧盯著蜜罐里打轉(zhuǎn)的漩渦:“所以她來勾搭你...”東墻根絲瓜架簌簌響,藕荷色裙角一閃而過。
戚大嫂拍著案板罵:“再苦也不能搶姐夫!虧得沒旁人瞧見...”
話音未落,院門外炸開柳氏的嚎叫:“歡丫頭你死哪去了!你爹叫你回去試嫁衣!”
晏陌遲突然起身掀開門簾。
日頭毒辣辣曬著,余承歡紅著眼眶縮在磨盤后頭,十指摳進青石縫滲出血絲。戚大嫂“哎喲”一聲,抄起掃帚要趕人。
“慢著。”晏陌遲摸出個青瓷瓶扔過去,“金瘡藥,治手。”
余巧巧心頭突地一跳。
戚大嫂瞪圓了眼:“你還給她藥?”
晏陌遲轉(zhuǎn)身,一臉淡漠地攪動滅鼠漿,“三日后大婚,帶傷上轎總歸是不吉利。”
蒸汽糊了窗紙,外頭余多壽的罵聲越來越近。
余承歡攥著藥瓶竄出籬笆,紅頭繩掛在了酸棗枝上。
……
戚大嫂說要出門熬蜜餌子,留余巧巧同晏陌遲兩個在屋里商議。
余巧巧望著晏陌遲眉眼,輕聲道:“承歡妹子這般光景,也是可憐見的。”
雖不喜這堂妹,到底女兒家命薄,換親這等腌臜事她看不過眼。
晏陌遲擱下茶盞:“巧巧恁的心慈。”
“上回要燒他余家糧倉,偏留了過冬的米面。”
余巧巧絞著帕子:“余狗蛋已是個廢人,再掀不起風浪。”
“冤有頭債有主,何必趕盡殺絕。”
“再說,”她眼波一轉(zhuǎn),“村里若餓死人,竇村長面上不好看。”
“當真查起來,倒要帶累咱們。”
晏陌遲頷首應(yīng)了這話,轉(zhuǎn)問道:“如今余承歡的死活,又與你何干?”
“你不落井下石,已是仁至義盡。”
余巧巧長嘆:“閣下非女兒身,怎知世間女子的苦楚。”
“這樁親事若成,平白斷送兩個姑娘終身。”
“承歡妹子縱然有錯,那家閨女又犯了甚么孽?”
晏陌遲把玩著茶壺:“她父母既允了,你待如何?”
余巧巧抿嘴笑道:“但盡人事罷了。”
檐下光影斜斜映在晏陌遲眉眼間,倒教人晃了神。
俄頃,他別過臉道:“縱使余承歡鬧破天去,我斷不會娶她。”
余巧巧心口發(fā)澀。
這紅線怎的越牽越亂?
眼下也顧不得撮合,村中鼠患愈發(fā)猖獗。這兩日死老鼠堆成小山,灶火整日不熄。
若是鼠群還未到頂,這般光景可怎生抵擋?
但愿新配的鼠藥快些見效......
外頭七八個媳婦子正揉著蜜餌面。余巧巧點過數(shù)目,料著夠用到明日晌午。
“嬸子們勞累整日,且家去歇息罷。”
婦人們收拾家什陸續(xù)散去,獨戚大嫂磨蹭著不走。
余巧巧知她心思,便將晏陌遲的話說了。
戚大嫂拍手笑道:“早說鄧先生是個明白人!”
“到底是教書先生,最重禮義廉恥。”
“我家二旺跟著這般師傅,老身一百個放心!”
晏陌遲打廊下過,暗想這婆子前日叉腰罵街時,可不是這般說辭。
余巧巧扯著戚大嫂袖口低語幾句。
“娘子放心,”戚大嫂笑出滿臉褶子,“那猴崽子讀書雖不成,這點機靈還是有的。”
送至院門口,暮色里飄來艾草煙氣。
余巧巧望著遠處山影,心頭沉甸甸的壓著事。
……
暮色透過窗欞斜斜灑在藥碾上,老郎中枯瘦的手指驟然停住動作,顫聲高呼:“巧巧!巧巧!速來!成了!”
余巧巧撩起布簾疾步踏入,青布裙裾掃過門檻:“這般快?”
老者溝壑縱橫的面龐泛起紅光,藥杵在陶缽里敲出清脆聲響:“你我?guī)熗铰?lián)手,豈有不成之理?”
昨日墻角那株蓖麻隨風輕晃,葉緣鋸齒如淬了毒的小刀。余巧巧采擷時便思忖,這毒物籽實經(jīng)火焙炒竟能散出異香,若與夾竹桃汁相融,許是滅鼠良方。
此刻青石藥碾中,焦褐色的蓖麻碎末與乳白漿液正泛著詭異光澤。老郎中捻須道:“單是混拌毒性平平,偏巧滴入數(shù)滴滾沸的陳醋炮制——”
話音未落,缽中藥泥已騰起青煙,腥甜氣息里裹著酸澀,“你瞧,這般相激相生,毒性何止倍增!”
“醫(yī)者開方救人,講究的是劑量分寸。”老者繞著藥爐轉(zhuǎn)圈,布鞋底蹭得青磚沙沙作響,“可這滅鼠的方子嘛——”渾濁眼瞳忽地晶亮如少年,“自然是見血封喉方顯手段!”
余巧巧望著師父手舞足蹈的模樣,唇角梨渦若隱若現(xiàn):“師父教誨,徒兒謹記。”
檐下風鈴叮咚,她望向漸暗的天際:“明日便與竇叔商議試藥。”
“倒是治鼠疫的古方現(xiàn)成。”老郎中從樟木箱底抽出泛黃冊頁,“當年師祖在滇南......”
“徒兒另有所求。”少女忽然屈膝行禮,話音被端著漆盤的康嬸打斷。
粟米飯蒸騰的熱氣里,臘肉與烘蛋的濃香漫過藥香。
“再這般熬燈費油的,老鼠沒除盡,人先成干尸了!”康嬸將竹筷拍在案上,轉(zhuǎn)頭瞪著老郎中:“特別是你這把老骨頭,今夜若再碰藥碾——”
老者捧著南瓜湯嘿嘿直笑。
從前獨居時,何曾聽過這般裹著嗔怪的關(guān)懷?粗陶碗沿的熱度不由得滲進掌心,恍惚又見三十年前師父拍桌訓斥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