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分,俗世沉靜得像個玩鬧過度的孩童,甜美而含蓄。
偷睜眸目送塔莎離開的孤單背影,頓時感到胸膛像是給誰剜走了一塊肉而抽疼得厲害,漫無止境的空洞與惆悵。她沒有回首,我沒有挽留,任由悲愴的淚珠順沿眼角淌出來,劃過滄桑的臉頰,破裂在虛冷的空氣里。軀殼已然墮落成被掏空的容器,心底卻始終有突兀的聲音幽深地回蕩著。
距離產生美,就在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親密距離間,她竟搖身變為我不可缺少的部分。最可笑的是,我壓根沒察覺到她早就悄然無息住進我的心里,直到她默然含淚轉身而去,我才后知后覺她對我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淚中帶笑,抽噎不止。以前沒經歷過生離,總覺得人家馬后炮的淚水太做作,仿佛是演戲。經歷過死別,才貼切明白,淚水冰涼的觸感是如此的真實。因為置死地而后生,有不少值得慶幸的理由。還好,她沒有讓家族的規矩吞噬自己,還好,她還有機會讓自己活得更好。
透過玻璃眺望窗外的夜色,雪停了,星辰璀璨,銀月如泓。月光逆著對面的人照過來,他的面容淹沒在光的陰影里,然輪廓依舊分明,凜然的唇線呈現出難得的溫情線條。差點忘了今晚輪到四番隊守夜,我急忙遮住自己難堪的哭相,低聲細語問身旁的薩奇:“你說,怎樣才能留住一個女人?”
相貌斯文的男人略微一怔,在我問題的基礎上繼續提問道:“一夜?還是一生?”
“明知故問。”我的心很亂,心煩意亂,各種詭異的思緒紛至沓來。肝膽俱裂拿起桌前的酒杯,琥珀色的液體搖曳著琉璃般的質感。如若說酒是滋潤身體的良藥,女人便是填補靈魂缺口的解藥。
薩奇憨笑著拍打我的肩膀,滿臉的沉重及唏噓,“兄弟,世上沒有后悔藥可吃,卻有一個詞叫追悔莫及,因此沒有人跑得過時光。你的眼睛應該向前看,往者不諫,來者可追。你要是讓自己的心死在無可挽回的永夜,菩薩都救不了你。何況她并不是你的所有物,身為海賊的你也不是她的好歸宿。”
我不知曉人與人之間的相遇是不是一場命定的緣分,譬如我和她。在某時刻,某地點,有人信手一點,將她安排在我的生命中。緣分是天時地利的迷信,茫茫人海中,我遇到了她,多神奇。她是神話,是我的幸運,是我此生最美的風景。
向來緣深,奈何情也深。
“馬爾科,你可是咱們海賊團的頂梁柱,大家都不想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悲劇在你身上發生。說句難聽的,女人心海底針,胸懷壯志的你戰斗在行;看病在行;出謀劃策在行;而談情說愛絕非你的強項。”說罷,他擅自奪過我緊捏掌心的高腳杯,放置鼻前裝模作樣嗅了嗅又物歸原主。
“有時我還真羨慕你,履行著自己的人生格言:笑舞狂歌五十年,華中逍遙月中眠。你只談情,不說愛。沒有見過陽光,我們習慣黑暗;沒看過天堂,地獄也很溫暖。得到后再失去,我倒寧愿從來沒有得到過。失而復得是福氣,得而復失是毀滅。她不曾說破,我就妄想蒙混過關。或許愛情故事只有兩種結局,一則叫永恒,在童話里;另一則叫死亡,在現實里。”
話音剛落尾,我仰首將杯中的殘酒豪飲而盡。回憶猶如浪潮層層退卻,往昔的情深意切,恍若電影鏡頭在腦海里一幕幕閃現。快樂的,憂傷的,無奈的,悲戚的……
她像一縷晨曦,毫無征兆闖進我繁瑣的世界。展開光與暗的較量,從此天翻地覆,不得安生。我輾轉反側,愁腸百結,歷經磨難,脫胎換骨。不管這條路走得有多辛苦,我都選擇獨自承受。傷感的時間遠比快樂長,可我仍甘之如飴。生活教會我: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是難以把握,所以,我不敢奢求更多。
塵埃落定,你我形同陌路,覆水難收,你我分道揚鑣。
“要知道,每個人都情愿在喜歡的對象面前裝啞巴。只要對方開心,所有的苦楚都甘愿自己咽下。你是,她也是,至少在局外人的眼里,你們都差不多。明說會產生隔閡,不說又會互相傷害,難道閉嘴品嘗著彼此的痛,就是你們想要的結果?”沉默是金的薩奇平時話不多,亦不擅長察言觀色,估計是見我意志消沉怕我走火入魔。千載難逢展露自己的過人之處,我很感動他愿意不眠不休地聽我嘮嗑。
“別胡思亂想了,我們是何許人也?天不怕地不怕的白胡子海賊團!本性就該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無需在意旁人的看法!天亮我就召集兄弟們幫你把她搶回來!”他向來和藹的眼神滲透出些許亢奮,似乎在為我鼓勁加油,欲語還休。
“我曾想過今生今世都不放她走,但她有自己的立場跟使命,我不想她為難,我不能自私地霸占她。愛情、親情、女人、伙伴、幸福、夢想、前程等眾多矛盾中,豈有完美的道理?就算比平凡的人多了絲毫堅定,我也不是大羅神仙。自以為是的揣摩人家的心思,總以為能用自己的本領換取對方的將來,我只是把不切實際的想法強加在她身上而已。她說得沒錯,我喜歡撫摸她的羽毛,卻習慣忽略她的感受。”
茶不思飯不食夜不能寐般想念一個人,不外乎為極致的痛苦,痛苦中又包含著極大的快感。痛苦和痛快都有一個“痛”字,可見它們本是同根生,真正的快樂跟真正的痛苦,有種骨子里的相似。如果你不能深刻體會其中的滋味,就說明你沒有過深仇大恨,也沒有刻苦銘心的快樂過。
“起初,我的確是為了破壞多弗朗明哥的計劃而軟禁她,對她沒有任何越矩的意思。我是大家以身作則的資深隊長,同樣有著自己的立場和職責:維持新世界的潛規則,維護兄弟們的安危,都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久而久之卻忘了人心也是肉長的,也有七情六欲。”我的嗓音有點哽咽,眼眶也紅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發達的淚腺聚集了過多難以言喻的情緒。
指尖長夜,無心睡眠,蒼茫大地,寂寥無聲,夜空中的流星化作心酸的眼淚,伴隨我的悲傷四處蔓延。
我趁著酒勁肆意釋放多年積蓄的壓力,落魄萎靡的姿態勢像極了窩囊廢。我要感謝此刻的夜深人靜,它可以讓我毫無保留地與薩奇訴說難以啟齒的心事。身處人多眼雜的四皇海賊團,我必須為模為范為榜樣為榮譽。正如刺客有身不由己的家規,海賊也有義不容辭的原則,特別是舉足輕重能影響時代趨勢的海賊。
年少時,我的醫術高明,思維敏捷,心理素質極好。要不是因為熱愛飛翔在廣闊的天空,我可能是一名出色的醫師。外界的人都評價我很出色,很成功,我像自命清高的教徒,從不認為自己需要女人,也從不渴望情感。當初朝氣蓬勃的我剛加入白胡子海賊團,也依然像老式的座鐘,刻板規律,井然有序,從未出軌,從未離經叛道。
說實話,跟老爹冒險的旅途期間,總是不匱乏對我表露心意的異性。雖說為海盜,但我們就像行踏世間的俠者,秉承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信念。肝膽相照,榮辱與共,挽救了無數的黎民百姓,造就了無數的驚險傳奇。卓越的風姿自然而然落在或心存感激,或心存敬畏的女孩眼中,她們直言不諱想要追隨我,排著隊爭先恐后遞給我情書,對此感到束手無策的我只能禮貌拒絕,傷腦筋導致敬而遠之。
緣由很簡單,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肩負重擔的海賊團主心骨——門不當,戶不對。偶爾能結識不錯的女孩,但我深諳勞碌奔波的自己沒時間,也沒精力陪嬌滴滴的小姑娘玩過家家的戀愛游戲。我每時每刻都面臨的未卜的危險,怎能讓對方犧牲青春年華陪我歷險?況且,她們對我僅是單純的憧憬,崇拜,并不懂何為愛恨情仇,海枯石爛。
不是說我高尚,不是說我禁欲,我本意偏向更成熟,更有擔當,更有思想的女中豪杰。此類人才是我夢寐以求的,才可以吸引我的矚目,可惜達到我要求的奇女子曠世少有,我承認是我自己眼高于頂。我的驚險生涯恐怕不會出現令我朝思暮想的伴侶,畢竟我不想,也不該帶著拖油瓶航海,照顧家人的同時還要顧及她的安慰。一如既往埋藏若隱若現的遺憾為老爹的理想付出全部的心血,實際我分身乏術,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身邊有家室的伙伴拋棄了妻孩馳騁沙場,我時常忽略船員提起自己親眷痛心疾首的表情,一味地領導他們征戰四方。原諒我無法感同身受,只天真想著用此等轉移注意力的方法,能否化解他們念家的苦楚。
“我篤信自己永遠也不會對女人作出承諾,可是,在我邂逅她后,居然初次萌生出渴望的感覺。我對她,情不自禁地迷戀著……”
倏忽想起在武士國駐留的時期,我與她進行了激烈的搏斗,她以出色的身手使我認真迎戰。刺客的特點就是敏捷,塔莎將武器的優勢發揮到巔峰,短刃逼我死穴,暗器封我退路。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的招式毋庸置疑蘊含著無窮的速度,無盡的力量。我干脆舍棄了徒勞的防守,燃起武裝色霸氣跟她硬碰硬,霸氣稍遜幾籌的她很快占據了劣勢。她還是不放棄地主動朝我揮刃,被激怒的我抓起對手的后腦甩置地面,隨即我聽見震耳欲聾的激烈碰撞聲。
當然,我是故意把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敵人砸向半身高的花瓶,來不及反應的她立馬受挫。我猜想,她沒有鐵頭功,也沒用霸氣防御,大概已經接近掛彩的邊緣了。深紅近黑的鮮血自她的傷口處噴涌而出,沒想到因極其強悍的意志力,癱軟的膝蓋還要試圖站起來。某種程度上,我挺佩服她的負隅頑抗,曾好言相勸希望她能收手,可她置若罔聞。
聽聞對常年行走刀山火海的殺手來說,只要目標還活著,他們也就沒有偷活的覺悟。照此情形來看絕非空穴來風,意味著我有責無旁貸的義務送她離世。越俎代庖拔出腰間塵封已久的利劍瞄準她的左胸,豈料風馳電掣下狠手的同一秒,茍延殘喘的她終究站不穩腳跟而顫栗跌倒。刀鋒摩肩擦踵錯過了她的心窩,卻在她的胸前劃下蜻蜓點水般的血痕。她仰翻落地的姿態是何等的精美安然,仿佛出征多年的勇者解甲還鄉,歸落沉寂。
現在再回味,無巧不成書,簡直就像命中注定的逆轉,也就是眨眼的剎那——曉風殘月,星羅棋布,驚鴻一瞥,緣起情落,我飽覽無遺目睹了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刺客其廬山真面目。怪不得摸她腕骨時的手感纖弱得像細竹,怪不得拎她身骨時的重量輕薄得像紙片,原來是朵帶刺的玫瑰。色厲內荏按捺心中的震驚與詫異,被她激起的怒意、戰意、殺意頃刻間消弭殆盡。踱步靠近發現她尚存微弱的氣息,我俯身環住她輕飄飄的嬌軀,懷里衣衫襤褸的女人宛若剝了殼的荔枝,滑膩香甜鮮嫩滋潤。
驀然盯著女刺客遍布瘡疤的肌理,我開始心不在焉琢磨她充滿血腥的歷史,當機立斷褪下自己的外套覆蓋住連我都不忍直視的猙獰胴體。陷入昏迷的人像只手足無措的小動物,有氣無力地蜷縮在我的胸襟。我對她潛意識的動作根本哭笑不得,跟先前想殺我的凌冽模樣判若云泥,早知道是位外冷內熱的傾城美女,我就該控制力道,不該暴殄天物。
一念之差,懸崖勒馬,造成了如今的望眼欲穿,后悔不迭。
欲壑難填終舉起雙手停格虛空中,昔日她柔潤的眉目,她皎潔的身軀,她溫軟的胸脯嚴絲合縫貼在我的肋骨前。分明記憶猶新,卻好像恍如隔世的疏離。緣起的時候,我們都妄自菲薄不會愛的這么多,這么傷。此時才懂得,為了瞧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我們幾乎耗盡了看得見碰得到的生命。
“我真的擁有過她嗎?”我出現了片刻的不確定,仿佛我們的相識相遇相知是夢里幻滅的情景。美的獨特,疼得揪心,因而完全喪失了真實感。當人面對單相思的折磨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宿命感是很強的。
聞者傷心的薩奇翹起二郎腿,健壯的臂膀交疊腦后,躊躇的語調顯出嘲諷般的喟嘆:“今朝有酒今朝醉,只不過你的酒量太好,不然我還真盼著你能醉一醉。糊涂是福,清醒是禍,某些不識時務的清醒比穿腸毒藥還傷人。”
“后來的事情,旁觀者清的你們都看在眼里,我不顧自家船員的忌憚,一意孤行管了她的閑事。其實,我也想過假設那晚她再多撐一會兒,我就能如期刺進她的心臟,了結她的命數。到底是她命不該絕,還是老天爺玩我?”
不偏不倚救回了塔莎,代表著我要保護她的安全,也代表著我要與堂吉訶德以及刺客家族作對。雖然我對外宣稱是利用她,但經過周折的朝夕相處,無論是義憤填膺阻止她自殺,抑或半開玩笑邀請她當海賊。她都煞有介事隱藏著無言的苦衷,還有珍貴的信仰。沒錯,在嘉賀的處刑隊上門要人時,焉知生無可戀的她道出了背后的真相:并沒有人要取我性命,只是元老對繼承者無聊的測試而已。她叫我別再管她,許是怕我引火燒身,可人類就是矛盾的生物,越叫我別管,我就越想管。
自那一刻起,我就忘卻了囚禁她的初衷,就照顧著她的衣食起居。甚而揣著瞎貓碰死耗子的心態拜訪她的內心,盡管千瘡百孔支離破碎到不堪入目,只因我迫切想探索她的過往,她不該孤獨掩埋。功夫不負有心人,解鈴還需系鈴人,逆來順受的她卸下了固若金湯的心防。我了解她的多少心酸,多少凋零,多少委頓,多少迷失,多少言不由衷,多少不能說與外人的感慨。
誰說刺客是空的,她將滿目瘡痍的往事托盤而出的瞬間,我都噤若寒蟬在旁邊默默無聞地聽著。不動用雷霆手段就沒法絕處逢生,苦難歷練了她,亦鍛造了她。我欣賞她與眾不同的格調,敬佩她高瞻遠矚的思想,贊賞她鋒芒畢露的絕技。
我時常在半夜三更抱著被噩夢纏繞的她,宛如抱住潔白無瑕的嬰兒,撫摸她白玉般的臉孔,溫柔憐惜。輕拍她瘦弱的脊背,低聲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