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雪花飛旋而下,地面很快便鋪上了一層白。
再過幾日便是除夕,京洧早已取消宵禁,由著臣民喜迎佳節。
屋外有爆竹聲入耳,兒童嬉鬧著打雪仗,攤販叫賣的聲音此起彼伏。
鄰近城墻邊的郊外,破敗的茅草屋內傳來一陣陣的咳嗽聲,似從胸腔深處發出,顫抖又無力。
寒風陣陣,四面漏風的墻壁根本不足以御寒。
昏暗的屋內,角落里有一小小身影蹲在地上,他衣衫單薄,卻緊緊的靠著墻壁,不讓那寒風吹滅微弱的火苗。
瓦罐里冒著熱氣,一鍋被熬煮變味的草藥發出絲絲餿味,卻被那身影當成靈丹妙藥般護著。
伴著呼呼風雪,藥汁終于開始咕嘟咕嘟的沸騰起來。
“咳、咳咳、咳。”另一邊角落里,蘇木撕心裂肺的咳著,他攏了攏身上舊的發重的斗篷,忍受著周遭寒冷的環境和因為發熱而滾燙的身體的極端。
他叫蘇木,是撿到他的乞丐路過一家藥鋪,聽到那大夫誦讀撰寫的一記藥材而順嘴起的名字。
蘇木看著端著藥碗,朝自己走過來的半大小孩,有些心疼,也有些無奈。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怕是過不去這一年冬了。
“阿爹,起來喝藥了。”小孩兒嗓音稚嫩,卻因為寒冷而唇齒發抖,一句話也說的磕磕絆絆。
蘇木費力的撐起身子,接過小孩兒手里的藥碗,將那已然變味、熬了不知幾次水的藥汁喝了下去。
他將碗遞給面前的小孩兒,看著他對自己咧嘴微笑,也不再說那句“再喝也無用”的話。
“阿鈺,你離阿爹遠一點。”他怕,將這一身咳癥傳染給他。
小孩兒聞言,接過碗后轉身便朝著那瓦罐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他都知道。
只是阿爹覺得他是小孩子,以為他不知道罷了。
蘇木壓抑著咳嗽聲,不想讓阿鈺擔憂。
可喉頭總奇癢無比,好似他以前路過那醉春樓,里面的姑娘柔若無骨的攀附著兒郎,纖纖玉手上下撫摸著,讓人輕癢難耐。
他背過身去,晃動的肩膀卻出賣了他。
“阿爹,你若是忍得難受,便咳出來吧。”屋頂上的瓦蓋稀稀疏疏的爛了洞,清冷的月光透了下來,將蘇木隱忍的模樣照的無處遁形。
火焰隨著小孩兒端藥而去被穿過墻縫的寒風吹滅,他靠在墻角,身上裹著前兩日撿來的舊衣衫。
蘇木依舊背對著那小孩兒,滄桑的臉頰上布滿了淚水。
他的肩膀還是在顫動,可卻沒發出咳嗽聲。
蘇木能感覺到身后阿鈺那關懷的眼神,他今年都十三歲了,可是跟著他,瘦小的跟八九歲孩童一般。
他舍不得乖巧懂事的阿鈺。
煙花炸開,蘇木壓下喉頭處涌上的腥甜,他在心里向神明默許,愿阿鈺再大一點,再取他性命。
他還想,讓阿鈺多做幾年有爹的小孩兒。
那小孩兒叫衛鈺,是他給起的名。
他喚他阿爹。
為什么姓衛呢?
十三年前,西朝雪山之下的膠西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飛雪越過膠西,飄來了潯州,氣溫也比往年低了不少。
蘇木和另一個乞丐占據了一座破廟,兩個人抱團取暖希望度過這場嚴寒,一人外出討食時,另一人便守著破廟。
這日該蘇木出門討食,他穿上了那個乞丐的外衫,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進了大雪里。
可等他再回來時,濃重的血腥味充斥著他的鼻腔。
他抱緊懷里的食物,眼睛不停的搜索著那個乞丐。
終于,在土地爺雕像的背后尋到了他。
他僅剩的衣衫都被人扒了去,面朝下的躺在冰涼的地上,腹部流出的鮮血鋪滿了地面,被極低的溫度凍的發硬、發亮。
蘇木顫巍巍的走上前,不知所措。
天亮他出門時還好好的,為什么?
那乞丐目眥欲裂,臉上依舊保持著憤怒的神情。
穿堂而過的風雪發出呼呼聲,傳到蘇木的耳朵里,似聲聲譏笑、嘲笑。
他跌坐在地上,懷里的食物卻沒落下一粒。
命。
薄命…
搏命……
搏命守下這破爛的廟宇,毫無御寒之力的庇護所。
世人遇到難處即將希望寄予神靈,可滿天神佛似只將希望賦予那尊貴之人。
愿望只存在在窮苦之人身上,天潢貴胄的人什么都有,遇到事解決事后,也只會嘆一句有錢有權可真好。
不然,為什么那笑著的、慈祥的土地爺都不肯保佑他和這個乞丐呢。
蘇木不敢搬動那乞丐的尸體,他就這么坐在地上,坐在凍硬的鮮血旁邊,一口米飯和著一滴淚,吃完了今日的第一頓飯。
他沒分給那乞丐一粒米。
他都死了。
他只記得,死去的乞丐姓衛。
蘇木咽完最后一口飯,撐著僵硬的身體站了起來,走到門外抓起一把雪,將衛乞丐臉上的污泥搓去。
雪漸漸的融化在他的手心,寒冷讓蘇木的雙手開始發熱、發木。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衛乞丐,決絕的轉頭而去。
他不會讓他入土為安的,他要讓人發現、看見、驚恐、害怕。
然后報官。
衛乞丐身無寸縷,褪去一身破爛衣衫,有雪花透過縫隙,輕輕的落在他的身上,將他那乞丐特質掩埋。
就這樣吧、就這樣。
對,只有這樣,府兵們才會追查。
只有這樣,乞丐才算是人命。
蘇木走出門,他不敢回頭,他怕衛乞丐怪他,怪他死后也不讓他過個暖冬。
大開的廟門再也不能攔住風雪,不過多時門口便積了一層厚厚的雪。
離了破廟,蘇木感覺剛剛好似什么都沒發生,他滿心空空的走在雪夜里,拐過一處路口,他聽見一聲嚶嚀。
似小貓般。
他頓住腳步,又仔細的聽了聽。
蘇木站的雙腳發冷都沒再聽見聲響,他木木的晃了晃頭,抬腳便繼續往前走。
“哇、哇…”
兩聲虛弱的嬰孩啼哭似震醒了他,蘇木猛然間轉過頭去,朝著那聲音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去。
那是命。
那也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