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衛鈺都是窩在阿爹的懷里安睡,便是再冷,兩個人的溫度相互傳遞,也可御寒涼。
自阿爹病后,每晚都是他自己靠在墻角,蜷縮成一團。
他有些想念阿爹的懷抱了。
衛鈺偏頭,墻縫里開出一朵又一朵的煙花,雖未到時日,可他還是在心里許了個愿,希望阿爹早日病愈。
他只想,多喚幾聲“阿爹”,盛夏跟著阿爹去往云洲避暑,臨冬再回京洧,觀賞那盛世新春。
天色漸晚,雪越下越大,周遭吵鬧的熱鬧歸于平靜,伴著細碎聲響,衛鈺憶著往昔阿爹懷里的溫度沉睡。
有更夫不畏嚴寒,依舊敲著鑼鼓,走遍大街小巷。
蘇木聽見衛鈺均勻的呼吸,他坐了起來,隨后又猛然間捂住嘴,不讓聲音溢出指縫。
手掌離開臉頰,掌心赫然間有一抹鮮紅。
他扯出一絲苦笑,這世上的神明終是聽不見窮苦人的愿望。
他感覺周身愈發的滾燙,可又發冷,比那口渴時咀嚼的冰塊還冷。
舊斗篷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滑至他的腿上,那斗篷失了原本的顏色,又因為年歲久遠而變得破破碎碎的,他覺得蓋在自己身上,無半分作用。
他拿著斗篷,強撐著軀體一步步的走向衛鈺。
走一步,壓一路。
壓著咳嗽、壓著不舍、壓著對“命”的無可奈何。
蘇木將斗篷輕輕的蓋在衛鈺的身上,而后又往里掖了掖,衛鈺整個人蜷著,可還是蓋不住他的腳。
原來,阿鈺不是小孩兒了。
他的阿鈺這個年齡,在京洧那文人口中,喚做“總角”。
躺在一張破爛草席上的衛鈺由于長時間未凈面,臉上黑乎乎的,可還是擋不住那帶著些稚氣,卻輪廓分明、俊俏的五官。
蘇木蹲在衛鈺的身邊,總覺得自己看不夠。
若阿鈺出生在高門貴戶,受過教習禮儀,定是一位優秀非常的兒郎。
他就這么一直看、一直看,恍然間又回到當初發現阿鈺時的場景。
阿鈺的哭聲細弱的跟個小貓一般,他被這件斗篷包著,可露出來的臉蛋卻還是被嚴寒凍的發紅。
蘇木當時也是這么一直看,思量著這嬰孩跟著自己活下去的可能性。
回憶如走馬觀花,蘇木再回過神來,麻麻亮的天色下已經有攤販挑著籮筐走過,鞋底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細響。
他就這么坐了半晚,發熱的周身褪去熱浪,也感覺不到冷。
緩了一陣,蘇木站起身來,佝僂著身子又走回了角落。
他重新躺了下去,再也壓不住嘴里那股腥甜,猛烈的咳了起來。
聲音驚醒了衛鈺,他猛的一翻,急匆匆地向蘇木奔去。
可在離蘇木僅有兩步路遠時,衛鈺卻停下了腳步。
他看著腳邊盛開的“血花”,一點一點,還未連成片便被凍成冰。
“阿爹…”衛鈺聲音顫抖,他不敢踩過去。
也抬不動腳邁過去。
“我去給你買藥!”他說完,不等蘇木開口,轉身便跑出了屋。
衛鈺只穿了雙不合腳的草鞋,露出的腳趾和腳背早就生了凍瘡,在他疾步奔走的速度下,凍瘡和草鞋相互摩擦,流出了血水和膿水。
可他卻似感覺不到痛一樣,不敢停下腳步。
等到了藥房,衛鈺站在門口,滿臉通紅。
同濟堂的柳致和正在盤點藥材,身邊的小徒弟木子苓卻發出了“嘖”的一聲。
“師父,那小乞丐又來了。”木子苓將柳致和遞過來的藥材裝好,一臉的嫌棄看向門外的衛鈺。
柳致和聞言,轉身看去,就見那個叫阿鈺的小乞丐倔強的站在門外。
“子苓,為師平常怎么教你的?”
那小乞丐一直跟著一位老乞丐,今年開春,同濟堂剛剛開店時,有同行找城內的乞丐來鬧事,說看見他們同濟堂進用低廉藥材,以次充好。
乞丐日日奔走在城內,若說消息靈通,倒是誰也比不過。
柳致和出身醫藥世家,家中教養規矩讓他實在是難開口與人爭論。
他氣的面紅耳赤,平生第一次嘗到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句話。
正在他焦頭爛額時,蘇木帶著那個孩子撥開人群,三言兩語便指明這鬧事的乞丐并不是真的。
雖然穿的破破爛爛,可那鬧事的乞丐一身痞氣,露出的里衣衣領也整潔干凈,干凈的手掌和臉面,最重要的是有一雙合腳的鞋。
那人支支吾吾,留下一句“你給我等著”便消失在了人群里。
自入冬蘇木病后,衛鈺一直在柳致和這里配藥給蘇木吃,他謊稱是自己買的,厚著臉皮“挾恩圖報”這種事,衛鈺一干便是兩三月。
他何嘗看不出來,藥鋪里那小少年對自己的嫌棄。
只是那青年大夫,念著春日里他阿爹兩三句話,一直拿藥給他。
衛鈺垂在身側的手松了又握,他終于攢夠了勇氣,剛想邁步,卻看見柳致和提著兩包藥朝自己走來。
“拿著。”柳致和柔和的臉上帶著些許同情,他能幫的,僅限于此。
“柳大夫…”衛鈺舉起生滿凍瘡的雙手,接過那兩包藥。
“來日我定當報答。”他聲音很輕,這句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在乞丐窩里長大,連個像樣的身份文書都沒有,有什么來日。
他現在是小乞丐,長大了也是個老乞丐。
衛鈺一直垂著頭,柳致和能感覺到,此次這小乞丐的情緒明顯不對。
他阿爹的癥狀,在第一次這小乞丐來拿藥描述時,他便明白,應當是癆癥。
九死一生。
“無礙,先拿回去給你阿爹熬了服用吧。”柳致和輕拍了一下衛鈺的肩膀,催促著讓他回去。
柳大夫掌心的溫度滲透他單薄的衣衫傳進心底,衛鈺再也控制不住,他眼里的淚水滴落在雪地里,無聲無息。
他明白、他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