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七年的梅雨來得又急又密。蘇家繡樓的窗欞上,蘇挽晴正用銀簪蘸著明礬水,在給客人繡的喜鵲登枝圖樣里,藏進(jìn)昨夜新填的《鷓鴣天》。水痕干透后,那些“寧可枝頭抱香死“的字句便會隱去,只在火烤時顯現(xiàn)。
“姑娘!“丫鬟抱月慌慌張張沖進(jìn)來,“前院來了群讀書人,老爺讓您趕緊收拾了筆墨下去見禮。”
銅鏡前,挽晴抿掉唇上殘余的胭脂。她知道父親近來頻頻邀文人來家,不過是想在出嫁前替她這“江南才女“的名聲再鍍層金。案頭那冊《女誡》翻在第七頁,朱批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像道血痕。
前院的紫藤花架下,她看見一個青衫落拓的年輕人正彎腰撿拾什么。那人抬頭時,手里捏著片她昨日遺落的詩箋——上面正是那首諷喻時局的《田家嘆》。
“周靜瀾?!澳贻p人無視四周鄙夷的目光,向她拱手時袖口露出補(bǔ)丁,“姑娘這首詩,比我們這些酸腐舉子強(qiáng)百倍?!?/p>
雨突然大了。挽晴看見他護(hù)在懷里的詩箋半點未濕,而自己的心跳聲竟蓋過了雨打芭蕉的嘈雜。
三個月后,當(dāng)周靜瀾將一冊手抄《漱玉集》遞進(jìn)繡樓時,挽晴的指尖在發(fā)抖。那些被她焚毀、丟棄的詩稿,原來都被這個窮書生從廢紙堆里一一撿回。冊子扉頁題著“漱玉鳴鸞本無價,誰見幽人獨往來“,他的字瘦硬如竹,卻在她名字周圍畫滿擋雨的桐葉。
“周先生可知,“她隔著紗窗輕聲問,“為何我總用明礬水寫詩?“
窗外沉默良久,傳來壓抑的咳嗽聲:“因為姑娘知道,真正的詩是燒不掉的。“
戊戌年變法失敗的消息傳到姑蘇時,周靜瀾的《燼余集》剛刻完版。那夜挽晴正在繡架上藏他新寫的“我自橫刀向天笑“,突然聽見前院傳來砸門聲。她沖出房門時,看見父親正將刻版投入井中,而周靜瀾的青衫后背滲著血痕。
“他們明日要來搜家?!案赣H將一疊銀票塞給她,“你立刻坐船去福州舅父家?!?/p>
雨下得像天漏了一般。挽晴攥著銀票在碼頭站到三更,最終卻轉(zhuǎn)身向城西的破敗書肆跑去——那里窗紙上還映著周靜瀾伏案疾書的剪影。當(dāng)她渾身濕透地出現(xiàn)在門口時,書生打翻了油燈,火苗竄上他未及收拾的詩稿。
“我來晚了?!八蜃跐M地狼藉中,用裙擺撲滅那些跳躍的火星,“但還來得及救最重要的東西。“說著從懷中掏出用油紙包好的《燼余集》原稿,封皮上是他親題的“留贈挽晴賢弟雅正“。
火光映照下,周靜瀾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掌心的血染紅了詩稿邊緣。他苦笑著指向墻上通緝令:“我現(xiàn)在是朝廷欽犯...“
“所以更需要有人記住這些詩。“挽晴摘下簪子,將散發(fā)挽成婦人髻,“你曾說真正的詩燒不掉,那我們就試試?!?/p>
他們對著半截紅燭成了親?;楹蟮谄呷?,周靜瀾在碼頭被捕前,將最終版的《燼余集》塞進(jìn)妻子手中:“去蕓香閣找沈先生,就說...這是你要繡的《金剛經(jīng)》樣子。“
官兵是在冬至夜闖進(jìn)蕓香閣的。當(dāng)火把照亮藏書樓時,挽晴正把詩稿一頁頁縫進(jìn)襯裙。她聽見沈先生在樓下慘叫,聽見書箱被推倒的悶響,最后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像那年雨幕里初遇時的悸動。
“夫人交出來吧?!盀槭椎墓俨顚⒒鸢褱惤夹?,“您丈夫已經(jīng)在牢里招了,說禁書都藏在您這兒?!?/p>
挽晴突然笑了。她轉(zhuǎn)身推開窗戶,寒風(fēng)卷著雪花灌進(jìn)來,吹起案上未干的一頁詩箋——那是周靜瀾入獄后她補(bǔ)寫的第十三首,墨跡旁還沾著咳出的血點。
“官爺稍等?!八郎厝岬卣砗敏W發(fā),“容妾身寫完最后兩句。“
當(dāng)火把引燃帷帳時,官差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這個弱女子竟主動走向烈焰。她雙手護(hù)著胸口微微隆起的衣襟,哼著周靜瀾教她的吳儂小調(diào)。火舌最先舔舐她眉心那顆朱砂痣,然后是藏著詩稿的衣襟,最后是散開的長發(fā)——燒焦的發(fā)絲像無數(shù)振翅欲飛的黑蝶。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挽晴恍惚看見自己化作一頁薄紙,而周靜瀾正用朱筆在那頁上題跋:“不信妾身千行淚,半為家國半為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