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曖抱著數學作業穿過走廊時,五月的槐花正簌簌落在窗臺上。她踮腳將作業本放在辦公室最上層,忽然注意到綠漆木門緊閉——這不合常理,沙城小學的老師們總愛敞開大門迎接穿堂風。
“......保證下次......“陸景深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透過門縫斷續傳來。林小曖鬼使神差地貼上門板,鼻尖蹭到剝落的綠漆,鐵銹味混著松木香突然漫上來——那是陸景深書包里永遠帶著的檀香橡皮味道。
腳步聲逼近的瞬間,她慌忙后退,帆布鞋在水泥地上擦出刺耳聲響。門開時卷起的氣流掀飛了最上層的作業本,陸景深彎腰去撿的剎那,林小曖看見他后頸的舊疤——去年轉學時據說被自行車撞傷的月牙形痕跡,此刻在晨光中泛著淡粉色。
“林課代表改行當偵探了?“少年直起身,鏡片后的目光掃過她沾著金粉的指甲。那是昨天幫沈雨薇布置文藝匯演時蹭的,此刻在作業本封面上劃出細碎流光。
林小曖的視線落在他虎口新鮮的擦傷:“陸學神也會做錯題?“她故意拖長尾音,想起上周籃球賽時顧明軒胳膊上相似的傷痕。少年當時滿不在乎地說:“三步上籃可比三角函數難算多了。“
陸景深突然將作業本翻到第37頁,修長手指點著被紅筆圈出的幾何圖:“輔助線畫錯位置?!八淇诨涞你~鑰匙擦過她手腕,涼得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就像你以為的友情,都是錯位?!?/p>
風裹著槐花瓣撲進走廊,林小曖突然聞到消毒水的氣息。這味道總讓她想起上周去醫務室送作業時,看見顧明軒在給膝蓋擦藥。少年遞來薄荷糖時笑著說:“老張的奧數題可比籃板難攻克?!?/p>
“要你管?!八龘屵^作業本時扯破了頁角,裂痕像道突兀的峽谷。陸景深突然握住她手腕,掌心的薄繭摩挲著皮膚:“去年奧數班合影,你為什么剪掉我的半張臉?“
記憶如翻倒的墨水瓶在宣紙上暈染。林小曖想起兩年前的全市奧賽,穿著白襯衫的喬深在領獎臺上說:“輔助線不是捷徑,是另一種解題視角。“那天她賭氣剪碎了合影,因為對方領獎后突然轉學,連告別都沒有。
醫務室的碘酒味突然漫上來。林小曖猛地抽回手,鉛筆盒“啪“地摔在地上,十二色彩鉛滾落在斑駁的綠漆地面?!耙驗?.....“她蹲下身撿拾斷掉的鈷藍色筆芯,“你現在的樣子,和當初喬深判若兩人?!?/p>
風突然靜止。陸景深的影子在地面搖晃,像株被暴雨打濕的向日葵。遠處傳來施工隊的敲擊聲,新教學樓正在吞沒最后一片籃球場。林小曖抱著作業本落荒而逃時,沒看見少年蹲下身,將染著金粉的斷筆芯小心收進鐵皮盒。盒底躺著褪色的合影,被剪去的另一半里,兩個身影正在圖書館的晨光中演算習題。
“你覺得人需要朋友嗎?“林小曖戳了戳正在組裝航模的顧明軒。夕陽將器材室染成蜂蜜色,窗外吊塔的陰影正在吞噬操場東角的單杠。
顧明軒的鑷子夾起微型馬達:“就像航模需要配重?!八麑~絲繞成精確的螺旋,“看似無用的部分,往往決定著平衡。“
林小曖的帆布鞋碾過地板上的木屑,忽然想起陸景深作業本上那個鮮紅的“ד。上周的隨堂測驗,他破天荒錯了三道基礎題,老張讓他重做時,鋼筆尖在稿紙上戳出密密麻麻的洞眼。
“可是他說不需要朋友。“她扯斷一截膠帶,透明薄膜在指尖蜷曲成月牙。
少年突然拽著她跑到校史館后墻,黃昏的光線里,斑駁的墻面上刻滿歷年奧賽冠軍的名字?!翱催@里。“他指著最新刻痕下的細小劃痕,“每個名字下面,都藏著另一個人的筆跡?!?/p>
林小曖湊近細看,在“陸景深“三個字下方,隱約能辨出被刮去的“喬深“。水泥碎屑沾在她鼻尖,帶著經年的潮濕氣息。
“聽說他父親是地質教授,常年野外考察?!邦櫭鬈幍闹讣鈸徇^墻縫里萌發的青苔,“去年轉學過來時,他在每個課本扉頁都寫喬深?!?/p>
林小曖在數學組門口撿到揉皺的報名表時,暴雨正沖刷著玻璃窗。全國青少年奧賽的申請表上,“曾用名“一欄被鋼筆重重涂黑,墨跡暈染成小小的黑洞。
“為什么要改名?“她舉著濕漉漉的表格攔住陸景深。少年懷中的《地質構造學》啪嗒落地,書頁間滑出泛黃的照片——十二歲的喬深站在領獎臺,身旁空著本該屬于亞軍的位置。
陸景深彎腰撿書的動作像慢鏡頭:“父親科考失蹤后,母親說......“他的聲音被雷聲碾碎,“說告別過去才能繼續前行?!?/p>
走廊突然斷電,應急燈的青白色光線里,林小曖看清他顫抖的指尖。上周的暴雨沖垮后山,搜救隊找到的登山鞋,此刻正在她書包里壓著沈雨薇托付的慰問信。
“你父親的事......“話未說完,陸景深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嚇人:“你們都知道是不是?老張讓你來安慰我?我不需要!“他甩開手的瞬間,書包里的水晶鎮紙摔成兩半——那是去年奧賽的獎品,此刻裂痕正好穿過刻著的“喬“字。
林小曖蹲下身,將兩半鎮紙拼成完整的多面體:“你看,裂縫讓光線有了跳舞的地方?!八e起水晶對準走廊頂燈,七彩光斑在墻面流轉,“就像你教我的,輔助線不是錯誤,是新的解題視角。“
陸景深怔怔地望著光斑中的飛蛾,那抹灰白正固執地撲向虛幻的彩虹。遠處傳來老張的腳步聲,混合著鑰匙串的叮當響。
“全國奧賽的組隊申請。“林小曖掏出被雨水泡皺的報名表,在“隊友“欄重重寫下自己名字,“你說過真正的幾何之美,在于不完美中的平衡?!?/p>
暮色漸濃時,他們發現被暴雨沖刷出的秘密——校史館后墻的青苔下,十年前奧賽冠軍的名字旁,刻著小小的“喬遠山“。那是陸景深父親的名字,旁邊還有未完工的等邊三角形。
“原來我父親當年也在這里讀書?!瓣懢吧畹氖种该枘≈:目毯郏八f過最完美的晶體都帶有生長紋。“
林小曖將水晶鎮紙的碎片埋進墻根,看著顧明軒用航模涂料畫上星形標記。當最后一抹余暉掠過教學樓尖頂時,三個人的影子在墻面上交疊成牢固的三角結構,像少年宮幾何課上最標準的示范圖。
蟬鳴響起的剎那,林小曖忽然明白,有些相遇就像笛卡爾坐標系,看似錯位的兩點,在旋轉某個角度后,終會重合在命運的象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