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理發店的鏡子前，看著鏡中的自己。陽光從玻璃窗外斜斜地照進來，在發梢鍍上一層金邊。妹妹握著剪刀站在我身后，指尖輕輕捋過我新長出的短發，那里還留著化療后的細軟絨毛。

“真的要剪嗎？“她猶豫著，剪刀在陽光下折射出一點銀光，“好不容易長出來的?！?/p>

我望著鏡子里的我們。她戴著那個刻著304的發夾，我脖子上系著林護士送的紅絲帶。鏡面突然泛起細微的波紋，我似乎又看見那個穿病號服的小女孩站在我們身后，對著我微笑。

“剪吧。“我伸手按住她發抖的手腕，“這次不會疼的?！?/p>

剪刀發出清脆的咔嚓聲，發絲簌簌落下。我突然想起半年前的那個下午，在鏡中世界，我也是這樣看著“妹妹“給我剪劉海。那時我以為的疼痛，其實是現實世界里化療藥物的刺痛；那時我以為的別離，其實是家人日夜守候的證明。

“你看！“妹妹突然驚呼。一片完整的楓葉形狀的發絲落在我膝頭，葉脈清晰可見。我們都愣住了——這是爺爺最擅長的剪紙花樣。

玻璃門上的風鈴叮咚作響，爺爺拄著拐杖走進來，口袋里露出半截銀剪刀?！拔以诠珗@撿的楓葉，“他把一片火紅的葉子放在理發臺上，“想著你們用得上?！?/p>

我們看著鏡中三人重疊的身影，誰都沒有說話。陽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恍惚間變成了四個人的輪廓——多出來的那個小小身影，正踮著腳往妹妹發間別楓葉發卡。

從那天起，304病房的窗臺上總會擺著楓葉剪紙。來看我的小病友們總愛用手指描摹那些葉脈，聽我講鏡中世界的故事。林護士把女兒留下的發夾拆成兩半，一半嵌在我出院時捧著的向日葵里，另一半別在小病號朵朵的床頭。

深秋的清晨，我抱著裝滿千紙鶴的玻璃罐回到醫院?；焻^的走廊依然彌漫著消毒水味道，但陽光已經能穿透最厚的窗簾。在曾經住過的304病房前，我遇見蜷縮在長椅上的新病人。

那是個戴著口罩的小男孩，懷里抱著破舊的泰迪熊。我坐到他身邊時，他正盯著自己光禿禿的手背發呆——那里本該有留置針的青紫痕跡。

“要聽聽楓葉的故事嗎？“我從包里取出爺爺剪的楓葉書簽。當說到鏡中小女孩時，男孩突然扯下口罩：“她也來過我的夢里！穿著星星睡衣，說要帶我去看會發光的輸液管......“

我們相視而笑時，林護士推著藥車走過。她胸前的工牌晃動著，我看見背面貼著張小小的合照：她抱著女兒站在楓樹下，女孩發間的304發夾閃著溫柔的光。

出院那天，全家福重新掛在了客廳墻上。這次照片里沒有模糊的面容，只有被楓葉框住的我們。爺爺的剪刀躺在茶幾上，刀尖沾著彩紙碎屑；奶奶的新被子終于換下了舊被單，被角繡著歪歪扭扭的“304“；妹妹的歌詞本攤開在鋼琴上，最新一頁寫著《鏡中來的風》。

我站在玄關的穿衣鏡前整理圍巾，鏡面忽然泛起熟悉的漣漪。穿病號服的小女孩朝我揮手，她的身影漸漸透明，化作無數光點消散在陽光里。我知道，她終于去往了開滿向日葵的遠方。

門外傳來汽車鳴笛聲，是林護士來接我去做志愿者。我最后望了一眼鏡子，那里映出的不再是虛實交織的幻影，而是被楓葉、陽光和愛意填滿的真實人生。

風掀起我的圍巾，304發夾在發間輕輕搖晃。這次，我不再害怕鏡中的倒影。因為我知道，有些光會穿透最深的黑暗，有些愛能連接生死的彼岸，而希望，永遠會在下一個清晨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