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刺穿果城三中斑駁的綠漆窗框時,王遠正對著數學練習冊上的幾何圖形發呆。六月的果城蒸騰著潮濕的暑氣,軍綠水壺的鐵鏈子硌得他鎖骨生疼——那是臨出門時外公硬給掛上的,老人家在門廊下搖著蒲扇念叨:“天氣預報說今兒熱得很咯,個人多喝水哈,莫去瘋起跑。“??
“呔!“??
王遠斜背著書包,掛著水壺剛進入教室,前排的李航突然抄起斷桌腿蹦到跟前,擺出個歪歪扭扭的弓步,校服領口依稀沾著早上嗦粉殘留下的辣油:“來者何人?此乃文人騷客匯集、傳業解惑之圣地!小兒衣冠不整,蓬頭垢面,后背狗肉前掛酒壺——“話音未落,王遠已擰開壺蓋仰頭灌水,喉結滾動兩下突然“噗“地噴出,水霧在陽光下折射出細小的虹。??
“降龍羅漢在此!“他抹著嘴跳上課桌,水珠順著李航的招風耳往下淌,“妖孽還不現形!“??
李航瞬間楞在原地,隨即操起斷桌腿向王遠撲了過去,“遠娃子,你來真的,今兒我們必須死一個!”
隨著王遠的書包“咚“地砸向墻角,十幾雙球鞋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鳴叫。課桌間的追逐卷起積灰,驚飛了窗欞上的麻雀。直到班主任董明德抱著三角板邁進門檻,喧鬧聲才像被掐斷的磁帶般戛然而止。??
董明德手上的粉筆頭精準擊中在座位上耷拉著腦袋的王遠,“我們有的同學學習學習不得行,調皮搗蛋第一名,上個課焉頭耷腦,干脆回家養豬得了,王遠!你上來解這道二次函數?!??
少年蹭著掉漆的課桌起身,就聽見旁邊傳來“嘩啦“一聲——陳思妍推開臨街的藍漆木窗,六月的熱浪裹挾著梧桐葉涌進來,她舉起練習本輕聲道:“老師,反光。“。就在大家愣神之際,陳思妍順手將一張草稿紙塞給王遠,鉛筆標注的解題步驟在草稿紙上洇開墨痕,王遠嗅到同桌發梢的茉莉香波味。
經過前排時,李航的塑料涼鞋突然橫插過道,鞋底與水泥地摩擦出鴨子叫似的怪響。王遠身手敏捷的一個跳躍,躲過了李航的無影腳,還回頭向李航做了一個鬼臉,而把這一切看在眼里的董明德手往講臺上一拍,“李航,給我滾到教室后面去站著聽課!”李航悻悻的站起來走到教室最后一排,剛站定,發現王遠此時也從講臺上走了下來,黑板上的那道題只寫了四個字。
“解:做不來!”
伴隨著面色鐵青的董明德,毫無意外的兩兄弟一起站在了教室最后面!
“遠娃子,剛才陳思妍不是給了你一張紙,不是答案哦?”趁著董明德轉身在黑板上寫題,李航偷偷的向王遠問道。
“做不來就是做不來,哪個抄她的做啥子嘛!”說得大義炳然,其實是站在講臺上,董明德在旁邊他根本沒機會抄,與其站在上面尷尬不如直接寫個不會...
蟬鳴在午后愈發癲狂。??
眼保健操廣播響起時,班長陳達正歪在講臺上打盹,手指敷衍地在眼周畫圈。教室老式吊扇在頭頂發出年邁的嗡鳴,把陳思妍馬尾辮末梢的發絲吹得晃來晃去,像支蘸著陽光的毛筆,在她攤開的課本邊沿無意識地勾畫。
這是他們成為同桌的第三周。王遠至今記得班主任領她進來時,這個轉學生低著頭快步走到最后一排的樣子。藍白校服套在她身上顯得空蕩蕩的,帆布鞋尖沾著走廊里未干的雨水,在瓷磚上拖出兩道淺灰的印子。此后的時間里,他們的交流也并不多,偶爾交流的兩三句話正如桌上用涂改液畫出的三八線清清楚楚的標明著兩人的距離,明明是同坐一桌卻又好像隔著銀河。
此刻她正枕著交疊的手臂仿佛陷入了熟睡,側臉壓出一道淺淺的紅痕。六月的陽光斜斜切過窗臺,把浮動的塵埃鍍成碎金,恰好停駐在她微蹙的眉間。王遠忽然發現她的睫毛是淺棕色的,在眼瞼投下細密的陰影,隨著呼吸輕輕顫動,像停在花瓣上的鳳尾蝶。
汗珠正順著她額角往下滑,在日光里凝成剔透的琥珀。王遠摸向褲袋里的紙巾,塑料包裝發出窸窣輕響。前排李航突然翻了個身,校服袖子掃落半截粉筆,在過道里骨碌碌滾遠。
王遠鬼使神差的抽出了一張紙巾,多想幫她擦去滴落的汗珠,他的指尖懸在距離她皮膚半寸的空中。吊扇葉片將光影切碎又重組,蟬鳴聲忽然變得震耳欲聾。少女睫毛顫動如蝶翼振翅的瞬間,王遠聞到了紙巾包裝上殘留的茉莉花香。
陳思妍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少年凝固在盛夏光線里的剪影。他舉著紙巾的手指微微發顫,喉結上下滾動帶起校服領口細小的褶皺。后排男生此起彼伏的鼾聲中,她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正撞擊著課桌抽屜。
“我...“王遠感覺后頸沁出的汗正順著脊梁往下淌,“你這里有...“他的聲音卡在對方清亮的瞳仁里,那里倒映著自己漲紅的臉。
鋼筆突然從桌沿滾落,在陳思妍彎腰去撿的剎那,王遠的手指擦過她被汗水濡濕的額角。少女耳尖迅速漫開的緋紅,像滴入清水的紅墨水,順著脖頸蔓進寬大的領口。
“謝...“她的聲音輕得像鉛筆劃過草稿紙,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鋼筆上褪色的櫻花貼紙。王遠這才注意到她的文具盒里整整齊齊碼著削好的鉛筆,橡皮擦都套著透明保護殼。
上課鈴撕裂寂靜的剎那,兩人同時轉向黑板。陳思妍把垂落的發絲別到耳后,露出小巧的珍珠耳釘,這顆淡水珠表面有道幾不可察的螺旋紋,像少年掌心交錯的繭?。王遠盯著練習冊上洇開的汗漬,而那道用修正液涂畫的三八線,不知何時已被陽光曬化了邊角。
暮色浸染操場時,王遠在墻角找到了自己的書包。三國演義扉頁夾著半片銀杏葉,書頁間突然滑出張草稿紙——流淚的二次函數頂著一頂滑稽的降落傘。
遠處傳來一聲悠長的汽笛,嘉陵江正在晚霞里沸騰。王遠攥著軍綠水壺走向校門,忽然聽見“咔嗒“一聲輕響。陳思妍鉆進桑塔納的背影后,車窗上“公安“年檢標泛著金暉,像枚被按進暮色的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