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暴雨砸得香樟樹東倒西歪，陳思妍握著鋼筆的手一抖，藍黑墨汁在草稿紙上洇出朵烏云。教室后排傳來三國演義書頁翻動的沙響，同桌的王遠枕著軍綠水壺打盹，鎖骨上還留著鐵鏈硌出的紅印。

“第17頁例5。“陳思妍用橡皮擦頂過去半張草稿紙，鉛筆標注的解題步驟像她扎頭發的皮筋一樣工整。窗縫漏進的風掀起紙角，露出背面用紅筆畫的哭臉二次函數，降落傘繩正纏在拋物線頂端。

王遠驚醒時撞翻了墨水瓶，校服短袖擦過少女沁汗的小臂，兩人手腕同時綻開藍黑色花。他抓起皺巴巴的草稿紙，發現哭臉旁新添了行小字：“地勤呼叫塔臺，油管被麻雀叼走了。“

“喂！“陳思妍耳尖漫上緋紅，馬尾辮甩過王遠汗濕的鼻梁，“下節數學課要檢查。“她轉身時帆布鞋碾碎了地板縫里的蟬蛻，茉莉香波味裹著英雄牌墨水的銹澀鉆進少年喉間。

暴雨在午休時漲滿操場排水溝。王遠蹲在開水房給軍綠水壺灌涼白開，瓷磚墻映出他鎖骨處的血痂。褪色的黑板報上，李航用粉筆畫的張飛正抱著電風扇跳迪斯科——上周董明德罰他們做板報，那家伙愣是把歷史人物全改成了搖滾樂隊。

“需要幫忙嗎？“

水壺蓋“當啷“砸在地上。陳思妍抱著速寫本立在雨簾外，校服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沾著香樟果的紫漿。她踮腳取下掛在窗鉤的板報設計圖，鉛筆勾勒的嘉陵江輪渡正穿過函數坐標系。

“你會畫蒸汽船？“王遠盯著她筆下冒煙的煙囪，那是果城老碼頭的擺渡船，螺旋槳攪碎了二次函數的波浪線。

“外公教的。“陳思妍的珍珠耳釘在雨光中一晃，“他年輕時當過輪機長。“鉛筆尖突然在江心頓住，墨色漩渦吞噬了半座坐標系。

兩人手肘相隔三指距離，王遠聞到她發梢潮濕的茉莉香。當畫到三中圍墻外的香樟林時，他鬼使神差添了只叼著蟬殼的翠鳥。少女筆尖一顫，鳥喙正啄在拋物線頂點，函數頓時有了心跳。

粉筆灰簌簌落在陳思妍的睫毛上時，王遠正踩著課桌描板報標題。黃色粉筆“啪“地斷成兩截，一截掉進她的文具盒，在套著透明殼的橡皮擦上滾出銀河似的白痕。

“對不住！“王遠跳下桌子，指尖拂過她發燙的額角。陳思妍后仰躲避的瞬間，后腦勺撞上他懸空的手掌，潮濕的體溫讓兩人同時觸電般縮回。吊扇把蟬鳴絞成碎片，粉筆灰在陽光里跳起圓舞曲。

李航的破鑼嗓子劈開凝滯的空氣：“遠娃子！董老頭喊你去搬《暑假安全須知》！“

“等下...“陳思妍忽然按住他的手背。王遠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正微微發抖，拿在手中的紙頁邊緣被汗浸得發皺。少女抽回手時，袖口滑出一截淺藍色手帕，上面繡著歪歪扭扭的“平安“。

王遠逃跑時帶翻了板凳，沒發現褲袋里滑出半截粉筆。陳思妍低頭整理碰歪的文具盒，發現那只翠鳥的翅膀缺了道金邊。

午后悶熱像融化的瀝青黏在皮膚上。王遠在數學作業本下藏了張草稿紙，鉛筆畫的少女正在坐標系里放風箏。他聽見陳思妍拆新墨囊的輕響，鋼筆尖在練習冊上洇出朵墨色蒲公英。

“喂。“王遠用胳膊肘頂了頂三八線，“那只翠鳥......“他本想說很漂亮，可是話還沒說出口，圓珠筆突然滾過課桌中線，陳思妍伸手去抓的剎那，指尖劃過少年掌心的自行車鏈條印。電流從指腹竄到耳垂，她慌亂中碰倒墨水瓶，藍黑色潮水漫過草稿紙上的風箏。

“我有紙巾！“王遠摸向褲袋，塑料包裝撕扯聲驚醒了前排打鼾的李航。三人手忙腳亂搶救作業本時，董明德的怒吼穿透雨幕：“王遠！陳思妍！給我出去清醒清醒！“

暴雨在走廊外織成珠簾。陳思妍貼著瓷磚墻數檐角墜落的銀鏈，聽見身旁窸窸窣窣的動靜。王遠從褲袋掏出個皺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躺著三顆快化掉的話梅糖，糖紙上的金魚正在氣泡里翻肚皮。

“李航賠罪的。“他剝開黏糊糊的糖紙，琥珀色梅子遞到少女面前，“他說弄丟了你的修正帶。“

陳思妍咬住話梅時酸得皺眉，余光瞥見少年喉結上的汗珠滾進領口。遠處傳來貨輪悠長的汽笛，嘉陵江正在白茫茫的水霧里翻騰，載著半江霓虹流向重慶。

次日清晨，王遠在書包里發現疊成紙船的草稿紙。展開是幅鉛筆漫畫：抱著水壺的少年在暴雨里狂奔，身后跟著打荷葉傘的翠鳥。畫紙右下角有行蚊足小字：“塔臺申請目視降落。“

暴雨暫歇的周末，王遠蹲在外公的修車鋪里擦自行車鏈條。老收音機滋啦滋啦響著《七里香》，扳手在油污里閃著幽光。他望著墻上果城地圖出神，突然用改錐在南門壩戳了個小孔——那里飄著公安局家屬院的晾衣繩。

周一晨讀，陳思妍瞥見王遠軍綠水壺上多了圈藍繩結。細看是用自行車鏈條串成的，每節鐵環都裹著透明膠布。她摸了摸書包夾層里的新墨囊，上面粘著從作業本撕下的便簽：“塔臺跑道已清空。“

數學課代表收作業時，王遠故意碰翻陳思妍的文具盒。五顏六色的墨囊滾落滿地，有個纏著香樟葉的藍色墨囊格外扎眼。陳思妍彎腰去撿時，聽見少年壓低聲音說：“放學車棚見。“

雷雨在黃昏時分再次傾盆。王遠攥著黑傘站在車棚立柱旁，看著少女從遠處走來，頂在頭上的帆布包露出半截被雨打濕的畫板。

王遠遞給陳思妍一張宣傳畫報“董老頭說要加防溺水宣傳。“

“你叫我過來就為了給我一張畫報？”

王遠撓了撓頭，要說的話卻卡在了胸口，猶豫了一下，王遠將手中的雨傘遞了過去。“你沒帶傘？我的給你吧。”

“那你就淋雨回家？”陳思妍沒有伸手接雨傘，只是錚錚的看著眼前的少年，雨水同樣打濕了他的校服，順著額角的碎發慢慢向下流動著，傾盆的大雨下，空氣中慢慢泛起一股泥土特有的氣息。

“我...”王遠剛想開口。

陳思妍笑著說“一起走吧，我要去坐公交車呢，今天外公在打牌，不來接我！”

王遠撐開傘時，生銹的傘骨發出哀鳴，傘架還有兩根是斷的，就這樣的雨傘根本裝不下兩個人。陳思妍鉆進傘下的瞬間，茉莉香波混著雨腥味撲面而來。兩人小臂隔著濕透的校服相貼，體溫在暴雨中悄悄聯網。

過傳達室時，老張頭從窗口扔出個塑料袋：“兩個憨包！淋得跟江里撈起來似的！“

塑料袋里裝著陳思妍上周落在開水房的保溫杯，杯身的美少女戰士貼紙已經卷邊。

他們蹚過積水潭時，王遠突然把傘往右傾斜。陳思妍轉頭要說話，鼻尖險些蹭到他肩頭滴水的布料。香樟葉在頭頂沙沙作響，陳思妍的珍珠耳釘在傘下幽幽反光。

遠處傳來李航的怪叫：“遠娃子！你娃淋雨莫拖別個女同學感冒！“

到了公交站，陳思妍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翻開畫板，鉛筆在雨聲中起舞。王遠看著畫紙上慢慢出現的馬路、公交站還有撐著傘的男孩和拿著畫筆的女孩，突然將傘遞給陳思妍接過畫板在馬路上添了輛歪扭的桑塔納。少女輕笑出聲，筆尖點著車窗問：“年檢標呢？“

“這兒。“王遠用紅色筆畫出銅錢狀的夕陽，余光瞥見她額間上沾著的雨水。他想抬手去擦，手卻停在了半空，他忽然想起什么，從褲袋摸出個鐵皮盒：“防狼用的。“

陳思妍借著路燈端詳盒中之物：自行車鏈條改成的指南針，指針是用鋼筆尖磨的，正顫巍巍指向南門壩。暴雨在此時突然轉急，打碎了地上指南針投出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