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宇母親踩著八厘米高跟鞋闖進青林溝那日,堰塘里最后一條紅鯉翻起了白肚。王遠蹲在守林人木屋前嗅著松節(jié)油的氣味混著腐殖土的腥氣鉆進鼻腔。他聽見碎石路上傳來行李箱滾輪的轟鳴,像推土機碾過麥田。
“鴻宇!“女人的尖嗓門劈開蟬鳴。她玫紅色套裝的墊肩沾著機場的冷氣,腕間金鐲子撞出刺耳的響,“跟這些破爛道個別?!?/p>
李鴻宇攥著門框的手背暴起青筋。癱在竹椅上的父親突然劇烈咳嗽,痰盂里泛起帶血絲的泡沫。墻角炭筆畫的母親肖像正被斜射進來的陽光灼燒。
“你爹有政府低保...“女人用鑲水鉆的指甲敲了敲行李箱,“深圳有雙語學校...“她的香水味逼得綠頭蒼蠅都繞道飛。
王遠看著李鴻宇把裁紙刀塞進褲腰。那把纏著藍絲帶的兇器貼著皮膚游走,在汗?jié)竦暮笱〕錾咝魏圹E。當女人拽著兒子手腕往外拖時,李鴻宇突然甩開手,轉(zhuǎn)身對著堂屋供桌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供桌上的粗瓷碗突然迸裂,李鴻宇額角的血滴在父親枯槁的手背上。癱子渾濁的眼球轉(zhuǎn)動兩下,喉間發(fā)出風箱漏氣般的聲響。
“走了?!袄铠櫽钭テ痖T口的軍綠挎包,炭筆從裂口處漏出來,在塵土里滾成黑點。他經(jīng)過王遠身邊時,突然往他手里塞了一個東西,是那把裁紙刀,藍絲帶正在褪色。轎車絕塵而去時,王遠聽見引擎聲里混著李鴻宇的嗚咽。
蟬蛻在窗欞上積了十三層時,王遠學會了用裁紙刀剖時間。王遠每天清晨都來木屋,用李鴻宇留下的裁紙刀在墻上刻畫著那一列列火車,刀刃劃過木屑的聲響里,他總覺得能聽見發(fā)小的破鑼嗓。他踩著李鴻宇的膠鞋印去堰塘,釣竿甩出的弧度分毫不差,可咬鉤的魚總在出水那刻掙脫。暮色里躺在打谷場數(shù)星星,銀河的位置比李鴻宇在時偏了十五度。
這日傍晚,王遠在灶房發(fā)現(xiàn)半罐槐花蜜。琥珀色的糖漿里沉著只死蟬,薄翅上的脈絡像未畫完的星空圖。他忽然想起陳思妍說要用蜂蜜調(diào)水彩,擰緊罐子時聽見院門吱呀作響。
堰塘的浮萍瘋長成翡翠毯,紅鯉在葉隙間吐著氣泡。王遠蹲在岸邊削竹哨時,總覺得下一秒就會聽見“遠娃子“的喊聲。但回應他的只有風掠過蘆葦?shù)纳稠懀瓦h處磚窯飄來的焦土味。
這一天蟬鳴突然回來了。
王遠正坐在房檐下啃西瓜,突然聽見碎石路上傳來腳步聲。他抬頭時,陽光正穿過樹蔭的縫隙,在陳思妍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背著畫箱,亞麻長裙上沾著顏料,馬尾辮松散地綰在耳后。珍珠耳釘在晨光中泛著暖光,螺旋紋里嵌著青林溝的晨露。
“我...我跟家里說來寫生...“陳思妍的聲音輕得像鉛筆劃過草稿紙。
王遠接住飄來的畫紙,鉛筆勾的速寫里:戴草帽的少年正在麥浪里奔跑,懷里抱著軍綠水壺,鏈條上纏著的珍珠耳釘在發(fā)光。王遠感覺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我...我?guī)闳パ咛?..“。
陳思妍支起畫板時,王遠正用竹竿攪動水面。紅鯉在漣漪間穿梭,濺起的水珠落在速寫紙上,暈開片片晚霞。他看見少女的睫毛上沾著浮萍碎屑,像停在花瓣上的鳳尾蝶。
午后悶熱像融化的瀝青黏在皮膚上。王遠蹲在岸邊削竹哨時,陳思妍正用丙烯顏料在速寫本上涂抹。他突然聽見“撲通“一聲,抬頭看見少女已經(jīng)跳進堰塘,亞麻長裙在水面綻成睡蓮。
“來抓魚!“陳思妍的聲音混著水花濺響。王遠愣在原地,看著她像條紅鯉般在浮萍間穿梭。陽光穿過水面,在她發(fā)梢鍍上細碎的金邊。
她盯著漣漪擴散的紋路,忽然伸手扣住王遠手腕:“那里!“
王遠撲過去的姿勢與李鴻宇教他的分毫不差,可掌心攥住的不是魚尾,而是少女冰涼的腳踝。陳思妍失去平衡的瞬間,軍綠水壺從王遠頸間滑落,鏈條纏著兩人的手腕沉入塘底。
氣泡從糾纏的發(fā)絲間升起時,王遠看見陳思妍耳垂的螺旋紋里嵌著粒塘泥。她的睫毛在水波中舒展如鳳尾蕨,比畫黑板報時沾粉筆灰的模樣生動百倍。直到紅鯉撞上小腿,他們才慌慌張張浮出水面,軍綠水壺在陽光下滴滴答答的流下水珠。
守林人木屋的忍冬藤正在爆漿。
陳思妍踮腳觸碰藤蔓上的漿果,汁液在指尖染出晚霞色。她沒發(fā)現(xiàn)腐朽的窗欞間卡著半截藍絲帶,更沒注意王遠正用裁紙刀刮去墻上的新火車——那些李鴻宇走后刻的列車,車尾都掛著珍珠耳釘。
“像不像梵高的星月夜?“陳思妍突然指向藤蔓間隙的夜空。她的手腕還留著螞蟥叮咬的紅斑,隨動作晃成跳動的色塊。
王遠在墻角發(fā)現(xiàn)團揉皺的速寫紙。展開是李鴻宇最后的炭筆畫:穿玫紅套裝的女人被藤蔓纏住腳踝,腕間的金鐲子化成鐵鏈,鎖著列開往深圳的火車。畫紙邊緣有行小字:“顏料干了就畫不出真心。“
草垛上的銀河正在分娩流星。
陳思妍數(shù)到第七顆流星時,少女突然翻身,發(fā)梢的忍冬漿果滾落,在草垛上碾出紫痕。
“你聽。“她耳垂的螺旋紋里盛滿星光,“紡織娘在給星星打拍子?!?/p>
王遠僵著身子不敢動。陳思妍的膝蓋隔著濕裙子貼在他小腿上,比堰塘的水溫高出三十七度。當?shù)谑祟w流星墜向龍脊梁時,她的手突然覆蓋住他的指尖。
他試著蜷縮手指,卻碰到少女掌緣的繭——那是長期握筆磨出的,比他鏈條磨的繭更軟更薄。草垛深處的蟋蟀突然噤聲,銀河傾斜的角度恰好夠兩顆心臟跳成同頻。
陳思妍的珍珠耳釘劃過他頸側(cè),裂痕刮起微小的戰(zhàn)栗。當?shù)谝恢晃灮鹣x降落在畫箱裂口時,王遠發(fā)現(xiàn)李鴻宇的裁紙刀正在草垛深處泛著冷光,藍絲帶纏住了陳思妍的腳鏈。
晨霧漫過磚窯時,陳思妍在速寫本上畫下最后一張圖。
鉛筆游走的痕跡里:少年正在修補漏水的畫箱,腳邊躺著軍綠水壺和裁紙刀。背景處的守林人木屋爬滿新藤,藤蔓結(jié)成的繭中睡著列火車。
開往果城的早班車鳴笛時,陳思妍的裙擺還沾著草籽。王遠把槐花蜜罐塞進她畫箱,封口的蠟油里嵌著十三粒忍冬籽。車窗閉合的瞬間,他看見少女用染著漿果色的指尖在玻璃上畫螺旋紋,比珍珠耳釘?shù)牧押鄹昝赖穆菪?/p>
中巴車卷起的塵土中,王遠摸出裁紙刀。藍絲帶在晨風里舒展如幡,他忽然想起李鴻宇說:“刀鋒該用來割開黑夜,不是斬斷念想?!叭潭偕系臐{果突然爆裂,汁液在刀刃上凝成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