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房狹小的空間里,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坨,沉甸甸地壓在蕭云卿的胸口。
那張染著暗紅的字條,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掌心,生母筆記上冰冷的字句與妹妹“云薇”的名字在她腦中瘋狂撕扯。
恐懼和憤怒如同兩條毒蛇,絞纏著她的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劇痛。
不能亂!
她猛地閉上眼,指甲更深地掐進掌心,用那尖銳的刺痛強行拉回一絲瀕臨斷裂的理智。
云薇命懸一線,她在這里多耽擱一刻,妹妹就離鬼門關更近一步!
出宮!必須立刻出宮!
父親的醫術遠不如她,想要救妹妹,她只能出宮,或許這樣,妹妹才有一線生機。
但出宮何其難?
她霍然起身,將那本承載著生母遺恨的筆記貼身藏好,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氣血,打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門外的宮道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幽深漫長。
她步履匆匆,卻不是回耳房的方向,而是直奔太醫院正殿。
心跳如鼓槌,撞擊著肋骨,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燒紅的鐵板上。
貴妃陸明凰那慵懶而冷酷的面容、小宮女絕望的嗚咽、還有那輕飄飄的“杖斃”二字,如同鬼魅般在眼前糾纏不去,提醒著她此刻踏出的每一步都兇險萬分。
剛入宮,貴妃的勢力可能還未完全注意到她,這是唯一的縫隙!
太醫院內燈火初上,白日里壓抑的氣氛稍緩,但依舊肅穆。
她一眼便鎖定了角落案幾后那位須發皆白、正慢條斯理整理藥匣的老太醫——陳太醫。
此人素來清正,醫術精湛,在太醫院中頗有清名,對貴妃一系也并非趨炎附勢之輩。
“陳老大人!”蕭云卿幾步上前,屈膝便拜,聲音帶著強行壓抑卻依舊無法完全掩飾的顫抖,眼圈瞬間就紅了,“求老大人救命!”
陳太醫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禮驚得一怔,抬眼看清是她,眉頭微蹙:“蕭姑娘?你這是……”
“家妹……家妹突遭橫禍,命在旦夕!”蕭云卿抬起頭,淚水終于奪眶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不是作偽,是恐懼與心痛的真實宣泄,“方才宮外傳來加急消息,墜樓昏迷,癥狀詭異兇險,恐……恐是中毒!家中只有老父一人,心力交瘁,懇請老大人垂憐,準允云卿暫歸一日,救妹妹性命!”
她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浸透了絕望的哀求,將那張染血的紙條顫抖著呈上。
陳太醫接過紙條,湊近燭光細看,眉頭越鎖越緊,尤其是看到“口唇青紫”、“指尖黧黑”、“痙攣”等字眼時,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凝重和了然。
他看向眼前少女慘白的臉和眼中幾乎要碎裂的哀求,又想到她今日初入宮時的遭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惻隱。
宮中傾軋他見得太多,一個剛入宮尚未站穩腳跟的醫女,家中幼妹突遭此等變故……他沉吟片刻,終究是醫者仁心占了上風。
“唉……”陳太醫長嘆一聲,將紙條遞還,壓低了聲音,“蕭姑娘,你初入宮闈,按例斷無此先例。只是……人命關天,醫者父母心。老夫便擔些干系,替你向管事內監陳情,只說是家中突發急病,需你暫歸料理。切記,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務必速去速回,莫要聲張!”
“謝老大人!謝老大人再造之恩!”蕭云卿重重磕頭,淚水砸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出宮的手續在陳太醫的斡旋下辦得異常迅速且低調。
當蕭云卿終于踏出那道沉重的宮門,被沉沉夜色吞沒時,她甚至來不及感受那短暫的自由氣息。
一輛雇來的簡陋青篷馬車早已等在偏僻的角門外。
“快!去蕭府!越快越好!”她幾乎是撞進車廂,嘶聲對車夫喊道。
“駕!”車夫長鞭一甩,拉車的駑馬吃痛,撒開四蹄狂奔起來。
車輪碾過京城深夜寂靜的街道,發出單調而急促的“轆轆”聲,像是死神追趕的腳步。
蕭云卿死死抓著車壁,指甲在粗糙的木板上劃出白痕,身體隨著車廂劇烈顛簸。
她的心早已飛回了蕭府,腦海中全是云薇蒼白的小臉和生母筆記上那觸目驚心的描述。
每一次顛簸,都像是在她緊繃的神經上狠狠抽了一鞭。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猛地一個急停。
“小姐,蕭府到了!”
蕭云卿幾乎是滾下車廂,踉蹌著撲向那扇熟悉的府門。
門房老仆顯然得了吩咐,一見是她,立刻打開門閂,聲音帶著哭腔:“大小姐!您可回來了!二小姐她……她……”
蕭云卿根本無暇聽他說完,像一陣風般沖過前院,直撲云薇的閨房。
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心悸的腐敗氣息撲面而來。
屋內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那股沉沉的死氣。
蕭太醫——她的父親,正佝僂著背坐在床邊的矮凳上,緊緊握著云薇冰涼的手,整個人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鬢角的白發在燭光下刺眼。
“爹!”蕭云卿的聲音破碎不堪。
蕭太醫聞聲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先是爆發出希冀的光,隨即又被更深的絕望淹沒。
“卿兒……卿兒你回來了!快看看薇兒,她……她快不行了!”
蕭云卿撲到床邊,只看了一眼,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床榻上,云薇靜靜地躺著,面如金紙,嘴唇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深紫色,如同腐敗的桑葚。
露在錦被外的手指,從指尖開始,已經蔓延上了一層不祥的、如同墨汁浸染般的黧黑!
她的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胸口只有極其微弱的起伏。
更可怕的是,她的身體會毫無預兆地突然繃直、僵硬如鐵,四肢劇烈地抽搐一下,喉嚨里發出“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輕響,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
這景象,與生母筆記上描繪的“鴆羽之毒”何其相似!
簡直像一個惡毒的詛咒,跨越了時空,再次降臨!
“薇兒……”蕭云卿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猛地咬住下唇,血腥味瞬間彌漫口腔。
不能亂!
她一遍遍告誡自己,強行壓下幾乎要沖垮理智的恐懼和悲痛。
“爹,取我的針囊!快!還有,按這個方子,立刻去煎藥,三碗水煎成一碗,要快!”她語速飛快,撕下一張紙,憑著腦海中的記憶,刷刷寫下幾味解毒固本的藥材,字跡因用力而深透紙背。
蕭太醫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沖了出去。
屋內只剩下姐妹二人。
蕭云卿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那屬于醫者的本能終于壓倒了巨大的情感沖擊。
她坐到床邊,三指搭上云薇冰冷的手腕。
脈象!
微弱、沉滯、散亂如游絲!
是劇毒深入臟腑,生機即將斷絕的絕脈之象!
她立刻解開云薇的衣襟,露出胸口。
皮膚同樣泛著一種不健康的青灰色。
她打開針囊,指尖捻起一根細如牛毫的金針,在燭火上飛快地一燎。
眼神專注,再無半分猶豫,手穩得可怕。
第一針,直刺心俞穴!針尖刺入肌膚的瞬間,云薇僵硬的身體猛地一顫!
第二針,神道穴!
第三針,靈臺穴!
……針針迅捷精準,帶著一種搏命的狠厲。
金針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刺入特定的經絡節點,強行刺激那瀕臨枯竭的生機,逼迫沉滯的毒血流動。
隨著金針落下,云薇的身體抽搐得更加劇烈,每一次抽搐都伴隨著痛苦的悶哼。
蕭云卿的心也跟著抽搐,但她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滑落,滴在云薇冰冷的皮膚上。
“嘔——!”
當第九根金針落在至陽穴時,云薇身體猛地弓起,噴出一大口粘稠、腥臭無比的黑血!
那血的顏色濃得如同墨汁,濺在潔白的被褥上,觸目驚心!
“薇兒!”端著剛煎好的藥碗沖進來的蕭太醫,看到這一幕,幾乎魂飛魄散。
蕭云卿卻眼神一凝,非但沒有驚慌,反而像是看到了希望!
“快!扶住她!藥給我!”她接過滾燙的藥碗,不顧燙手,小心翼翼地撬開云薇緊咬的牙關,將苦澀的藥汁一點點灌下去。
藥是她臨時擬的,以生甘草、綠豆、防風為主,佐以強心護脈的藥材,雖不能解奇毒,卻能暫時護住心脈,中和部分毒性。
灌藥的過程極其艱難,云薇牙關緊咬,不時因痛苦而嗆咳,黑色的藥汁混合著血沫溢出嘴角。
蕭云卿眼神執拗,一遍遍擦拭,一遍遍嘗試灌入。她額上的汗水匯成小溪,后背的衣衫早已濕透。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煎熬中流逝。
金針顫動,藥氣氤氳。
云薇又接連嘔出了兩口黑血,每一次都讓她的氣息更加微弱,臉色更加灰敗,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熄滅。
蕭云卿的心也隨之沉入谷底又強行提起,她不斷地調整針位,觀察妹妹身體的每一絲細微變化,精神緊繃到了極致。
終于,在灌下第二碗湯藥,云薇嘔出第三口黑血后,那劇烈得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抽搐出來的痙攣,奇跡般地緩和了下來。
雖然依舊昏迷不醒,呼吸微弱,但身體不再僵硬如鐵,指尖那可怕的黧黑似乎也停止了蔓延的趨勢,嘴唇的深紫褪去了一絲,變成了更接近烏青的顏色。
蕭云卿整個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
她扶著床沿,大口喘著氣,指尖因為過度用力施針而抑制不住地顫抖。
成功了?
暫時……穩住了?
看著妹妹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一股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席卷而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洶涌的憤怒!
是誰?到底是誰要對云薇下此毒手?!
她的目光落在被污血浸透的錦被,以及云薇換下、堆在一旁、同樣沾染了黑血和嘔吐物的里衣上。
刺鼻的血腥味和藥味彌漫。
她強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俯下身,拿起那件污穢的里衣,湊近鼻尖,仔細地嗅聞。
血腥味、苦澀的藥味、嘔吐物的酸腐氣……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她屏住呼吸,極力忽略這些強烈的氣味,調動起所有感官,去捕捉那可能存在的、一絲絲異常的氣息。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時,在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污濁氣味深處,一絲極其微弱、極其縹緲的甜膩香氣,如同幽靈般,鉆入了她的鼻腔!
那香氣……甜得發膩,帶著一種奢靡的、令人恍惚的異域風情!
蕭云卿渾身劇震!
她猛地閉上眼睛,深深吸氣,將那絲微弱的氣息牢牢鎖住,在腦海中瘋狂比對!
不會錯!
是幻夢羅!
陸貴妃踏進太醫院時,那霸道地蓋過一切藥味的、混合著龍涎香的奢靡香氣!
正是以幻夢羅為核心!
此香本身無毒,甚至價值千金,是西域貢品中的珍品。
但生母的筆記中曾隱晦提及,此香性極特殊,遇熱則發,極易與某些劇毒之物產生奇異的反應,或催化其性,或變異其毒,令其更加詭譎難防!
云薇所中之毒,癥狀與“鴆羽”高度相似,卻似乎又有些微妙的差異,發作更快更烈……原來癥結在此!
是鴆毒混合了幻夢羅?!
幻夢羅催化了鴆毒,使其毒性變異,更加兇猛暴烈!
陸明凰!
這個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蕭云卿的心底!
那華服之下,不僅是視人命如草芥的冷酷,更有如此陰毒叵測的手段!
指向她的,不僅僅是那視人命如草芥的冷酷,更有這陰毒叵測的殺招!
天色將明未明,蕭云卿不敢有絲毫耽擱。
她強撐著疲憊欲死的身軀,仔細交代了父親如何照料昏迷的云薇,留下幾道后續調理的藥方。
在父親擔憂而復雜的目光中,她換上了干凈的衣裳,再次踏上了那輛簡陋的青篷馬車,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里,駛向那座金碧輝煌的牢籠。
回宮的路似乎更加漫長。
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但她的頭腦卻異常清醒,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銳利。
幻夢羅的香氣如同一條無形的毒蛇,纏繞在她的思緒里,冰冷滑膩。
回到太醫院,天光已然大亮。
宮中的秩序似乎一切如常,昨夜的驚濤駭浪被掩蓋在平靜的表象之下。
陳太醫看到她安全回來,微微頷首,并未多問。
蕭云卿低眉順眼,按部就班地履行著她“新晉醫女”的職責,打掃、分揀藥材、整理庫房。
機會很快到來。
管事太監指派幾個新來的醫女去整理太醫院塵封多年的陳年舊檔庫房。
庫房位于太醫院最偏僻的角落,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灰塵和紙張腐朽的氣味,高高的架子堆滿了蒙塵的卷宗。
蕭云卿主動接過了整理角落一堆散亂舊檔的活計。
她需要證據,任何能將生母之死與陸明凰聯系起來的證據!
她小心翼翼地翻動著那些脆弱發黃的紙頁,動作看似專注,實則心神高度集中,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個名字、每一個日期。
灰塵嗆得她忍不住低咳,手指被鋒利的紙頁邊緣劃出細小的血痕也渾然不覺。
時間一點點流逝,翻過的卷宗堆積如山,卻一無所獲。
就在她幾乎要感到絕望時,指尖掠過一冊落款為“永和十五年”的薄薄卷宗。
封皮上寫著“太醫院當值錄”。
永和十五年……正是生母林氏在宮中暴斃的那一年!
她心臟猛地一跳,飛快地翻開封皮,找到人員名錄。
手指順著名字往下滑,終于停在了一個名字上:林婉容(女醫)。
目光迅速掃向旁邊的備注欄:“專司:延禧宮三皇子脈案錄檔、調理。”
延禧宮!
三皇子!
蕭云卿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竄上來!
延禧宮,正是當年陸明凰的寢宮!
那位未滿周歲便“急病夭折”的三皇子,正是陸明凰所出!
生母當年負責的,竟然是陸貴妃兒子的診治!
她立刻在周圍堆積如山的檔案中瘋狂翻找。
三皇子!
三皇子的脈案!
一定在這里!
終于,在一個積滿厚厚灰塵的角落,她找到了標注著“延禧宮三皇子脈案總錄”的卷宗。
卷宗異常單薄,封皮也顯得格外陳舊。
她屏住呼吸,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緊張和恐懼,輕輕翻開。
卷宗內頁,只有寥寥數頁。
首頁,記錄著三皇子出生時辰,寥寥幾句身體康健的套話。
第二頁,記載了一次普通的“偶感風寒”,用藥溫和。
第三頁,字跡陡然變得潦草急促,日期赫然是生母暴斃前三天!
“皇子突發高熱,啼哭不止,手足驚搐,面青唇紫……疑為急驚風……”
第四頁,日期是生母暴斃前一天!
“高熱不退,驚搐加劇,時有閉氣……灌服安宮牛黃散、紫雪丹……未見顯效……”
第五頁……
蕭云卿的手指猛地頓住!指尖下的觸感空落落的!
第五頁之后,本該記錄著三皇子生命最后時刻、以及生母作為主治醫官如何處置的關鍵幾頁,竟然被齊刷刷地撕掉了!
只留下參差不齊的、泛著陳年舊痕的毛邊!
那撕裂的痕跡如此粗暴,如此刺眼!
仿佛一只無形的手,蠻橫地抹去了一段不可告人的歷史!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參差的斷口上,耳邊仿佛響起了生母臨終前痛苦的喘息,眼前閃過云薇烏青的嘴唇和黧黑的手指,還有陸明凰那慵懶而冰冷的眼神,以及那無處不在的、甜膩奢靡的幻夢羅香氣!
這三者之間,被一條名為“鴆毒”的、無形的毒線,緊緊地、致命地串聯了起來!
而撕掉的那幾頁,就是隱藏著所有骯臟秘密的核心!
是誰?是誰抹去了這一切?
陸明凰?還是……其他更可怕的陰影?
庫房內陰冷依舊,塵埃在從高窗縫隙透入的微光中無聲飛舞。
蕭云卿站在那里,手中捏著那本殘缺的卷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一股比這庫房霉味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寒意,將她從頭到腳徹底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