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的青石地,冷得像是從陰曹地府里剛挖出來。
那股子寒氣,毒蛇一樣,順著蕭云卿的膝蓋骨縫往骨頭芯子里鉆,又麻又痛。
殿內倒是充斥著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沉甸甸地懸在空氣里,本該是救人的氣息,此刻卻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陳腐氣,壓得人喘不過。
高高的藥柜直頂到房梁,一排排抽屜黑洞洞的,像無數只沉默而窺伺的眼睛。
她跪在那里,腰背挺得筆直,像一株被風雪壓彎卻不肯折斷的寒竹。
鴉羽般的長睫低垂著,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靜的陰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驚濤駭浪。
耳畔,是內侍那尖細、平板、毫無人氣的嗓音,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鐵針,狠狠扎進她的耳膜,再釘進她的心臟。
“……特詔蕭氏云卿,即刻入宮,協理太醫院諸務。欽此——”
最后一個尾音拖得又長又冷,在這空曠森嚴的殿宇里蕩起一絲微弱的回響,旋即被沉重的死寂吞沒。
“臣女蕭云卿,叩謝圣恩。”她的聲音平穩地響起,聽不出半分異樣。
額頭輕輕觸在冰冷刺骨的青石地上,一下,再一下,最后一下。
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唯有藏在寬大袖袍里的雙手,指甲深深陷進了掌心嫩肉,幾乎要掐出血來。
入宮?呵。
這兩個字在她心底無聲地炸開,帶著淬毒的冰碴。
成為皇家醫女,這哪里是什么皇恩浩蕩的恩旨?
分明是一張催命符,一座無形的牢籠!
這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牢籠,何曾是她所愿?
若非嫡妹云薇體弱多病,選秀未及終試便病倒落選;若非父親蕭太醫那滿含憂懼與懇求的眼神;若非……那沉甸甸壓在心頭,日夜啃噬、滴著血的疑團——她生身之母,昔日也曾是這宮墻內懸壺濟世的女醫林氏,如何會在一夕之間,毫無征兆地“暴斃”于這深宮之中?
查清她生母,在深宮之中暴斃的真相,這是她這些年一直以來的堅持。
鴆毒……生母最后嘔出的那口黑血,衣襟上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的詭異甜腥……父親深夜枯坐時無聲滾落的濁淚……還有她自己偷偷藏匿在妝匣最底層,那本早已泛黃卷邊的生母手札筆記……
思緒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噼啪炸響,混亂不堪。
她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強維持住臉上那層恭敬而溫順的假面。
“蕭姑娘,快請起吧。”內侍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水傳來,帶著點敷衍的客氣,“您可是圣上親點的,前程無量啊。待會兒自有嬤嬤帶您去安置。不過嘛……”
他拖長了調子,渾濁的眼珠掃過蕭云卿低垂的臉,“這宮里的規矩,大過天,尤其是貴人跟前,更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伺候著。您可得……仔細著點。”
“是,謝公公提點。”蕭云卿依言起身,垂手侍立,姿態無可挑剔。
膝蓋骨傳來的刺痛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暗暗吸了口氣,強行穩住身形。
就在這壓抑的靜默幾乎要凝固成冰時,殿外忽然響起一片由遠及近的、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環佩叮咚的脆響,如同驟雨敲打著玉盤。
殿門處光線一暗,隨即又被一片耀目的光華所取代。
“貴妃娘娘駕到——!”
尖利的通傳聲刺破了太醫院的沉悶。
殿內所有當值的太醫、藥童、雜役,如同被無形的線驟然扯動,“嘩啦”一聲,全都矮了半截,齊刷刷跪倒一片,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面,連大氣都不敢喘。
蕭云卿的心猛地一沉,迅速跟著眾人一同伏低身體。
眼角的余光,只瞥見一片流光溢彩的裙裾拂過青石地磚的邊緣,那料子華貴得刺眼,是貢品云錦,上面用金線盤繡著振翅欲飛的重重鸞鳳,隨著步履移動,折射出令人心寒的冷光。
空氣里,一股極其濃烈馥郁的香氣霸道地彌漫開來,瞬間蓋過了太醫院原本的藥味。
是頂級的龍涎香與西域奇珍“幻夢羅”的混合,奢靡、張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香氣彌漫之處,仿佛連空氣都變得粘稠沉重。
陸明凰,當今天子最寵愛的貴妃,后宮權勢最煊赫的女人。
她來了。
一個穿著淺碧宮裝、梳著雙鬟的小宮女,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臉色蒼白得像紙,端著一個小小的海棠花式填漆托盤,上面放著一盞熱氣裊裊的青玉蓋碗。
她顯然是被這陣仗嚇壞了,端著托盤的手抖得如同秋風里的落葉,細密的汗珠布滿了她光潔的額頭。
她幾乎是挪著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團華貴的云錦前,膝蓋一軟,跪了下去,將托盤高高舉過頭頂。
“娘……娘娘,請……請用茶。”聲音細若蚊吶,帶著無法抑制的驚惶。
一只保養得宜、指甲染著鮮亮蔻丹的手,慵懶地從華袖中伸出,纖長的手指拈起那盞溫潤的青玉蓋碗。
只揭開一條縫,湊近唇邊輕輕一嗅。
下一秒,變故陡生!
“啪!”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炸響!
滾燙的茶水混著碎瓷片,劈頭蓋臉地潑了那小宮女滿頭滿身!
宮女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慘叫,被燙得猛地向后一縮,手背上立刻紅了一大片,鼓起可怕的水泡。
托盤“哐當”一聲砸在青石地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整個太醫院大殿,死寂得如同墳墓。
唯有那小宮女壓抑不住的、恐懼到極致的嗚咽,斷斷續續,如同瀕死的小獸。
陸明凰緩緩收回手,仿佛只是撣去一點微不足道的塵埃。
那張臉,在珠翠環繞下美得驚心動魄,也冷得令人窒息。
鳳眸微挑,里面沒有半分怒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以及一絲……饒有興味的慵懶。
“這點子溫度都試不出?”她的聲音不高,甚至稱得上悅耳,卻像冰錐子一樣,扎進每個人的耳膜,“舌頭是擺設,還是腦子是擺設?”
她甚至沒看地上那瑟瑟發抖、涕淚橫流的可憐人一眼,目光隨意地掃過跪了一地的、噤若寒蟬的眾人,最終,那視線如同無形的探針,在蕭云卿低垂的后頸上,若有若無地停頓了一瞬。
玩味。
審視。
那目光,讓蕭云卿脊背瞬間繃緊,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拖下去,”陸明凰朱唇輕啟,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像是在吩咐一件最尋常不過的小事,“杖斃。”
輕描淡寫三個字,宣判了一個鮮活生命的終結。
“是!”兩個身材魁梧、面無表情的內侍應聲而出,如同拎小雞仔一般,毫不費力地將那癱軟在地、連哭都哭不出聲的小宮女架了起來。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奴婢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饒……”宮女凄厲的求饒聲戛然而止,被一只粗暴的手死死捂住了嘴,只剩下絕望的嗚咽,被迅速拖離了這死寂的殿堂。
青石地上,只留下幾道凌亂的水痕和茶漬,還有幾片刺目的碎瓷。
空氣里的龍涎香與幻夢羅的甜香依舊濃郁,此刻卻混合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無形的血腥氣,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陸明凰像是倦了,懶懶地抬手理了理鬢邊一支赤金點翠嵌紅寶石的步搖,那步搖垂下的流蘇微微晃動,折射出冰冷的光。
“本宮乏了。這太醫院,看著就讓人憋悶。”她轉身,華美的裙裾旋開一個冷漠的弧度,在一群宮人簇擁下,如來時一般,帶著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香氣,迤邐而去。
直到那片奪目的光華徹底消失在殿門外,殿內凝固的空氣才仿佛裂開了一道縫隙,響起一片極力壓抑、劫后余生般的粗重喘息。
蕭云卿依舊跪伏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青石。方才那慘烈的一幕,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眼底,烙印在心上。
那宮女被拖走時絕望的眼神,那華服下視人命如草芥的冷酷……她只覺得一股刺骨的寒意從五臟六腑里蔓延出來,凍得她四肢百骸都在打顫。
這就是她要面對的深宮。
這就是她要尋找真相的地方。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浸在血泊里。
渾渾噩噩地被一個面無表情的老嬤嬤引著,穿過一道道森嚴的門禁,走過長長的、光影幽暗的宮道。
最終,她被安置在一處靠近太醫院后角門的狹窄耳房里。
房間低矮逼仄,一床一桌一凳,便是全部。
唯一的光線,來自高處一扇小小的、糊著厚厚高麗紙的窗。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陳舊的木頭和灰塵混合的氣息。
老嬤嬤放下一個單薄的藍布包裹,里面是幾件漿洗得發硬的宮女常服,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便“哐當”一聲帶上那扇沉重的木門,落了鎖。
腳步聲在門外遠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蕭云卿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才緩緩滑坐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
她大口喘息著,試圖驅散胸腔里那股憋悶欲嘔的感覺。
陸明凰那張美艷冰冷的臉,小宮女絕望的眼神,還有那輕飄飄的“杖斃”二字,如同鬼魅般在眼前交替閃現。
就在這時,窗欞上傳來極輕微的“篤篤”兩聲,短促而急迫。
蕭云卿猛地抬頭,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她屏住呼吸,警惕地盯著那扇小窗。
一只枯瘦的手,從窗欞縫隙里閃電般探入,精準地丟進來一個指頭大小、用蠟封得嚴嚴實實的紙團,隨即消失無蹤。
窗外,只有風掠過宮墻的嗚咽。
她幾乎是撲了過去,一把抓起那個還帶著來人掌心余溫的蠟丸。
指尖用力一捻,脆硬的蠟殼碎裂開來,露出一小片被緊緊揉皺的紙條。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昏沉沉的暮色,她顫抖著手指,展開了紙條。
上面只有寥寥數語,字跡潦草得幾乎飛起,每一個筆畫都透著極度的恐懼和倉惶,墨跡深處,甚至洇開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紅,像干涸的血!
“薇小姐府中突遭意外!墜樓昏迷!危!癥見:口唇青紫如墨染,十指末端黧黑,身僵如木,偶發驚厥痙攣!速歸!”
嗡——
蕭云卿只覺得腦子里像是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瞬間一片空白!
紙條上的字跡在她眼前瘋狂扭曲、旋轉、放大!
每一個字,都變成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進她的心臟!
口唇青紫!
指尖發黑!
痙攣!
這三個詞,如同三道驚雷,在她靈魂深處轟然炸響!
她猛地伸手,幾乎是粗暴地扯開自己貼身小衣的領口,從最里層摸出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
手指顫抖得幾乎解不開那系緊的結。
好不容易打開,里面是一本薄薄的、紙張早已泛黃發脆、邊角磨損嚴重的冊子。
她瘋了一般地翻動,紙頁發出脆弱不堪的呻吟。
終于,停在中間一頁。
上面的字跡,是女子特有的清秀娟麗,屬于她早已模糊了容顏的生母。
“……鴆羽之毒,其性至烈。初發者,面唇青紫,指尖黧黑,身僵如木,間或驚搐痙攣……如中此毒,其兆若此,然回天乏術矣……”
生母當年暴斃前的癥狀描述,一字一句,冰冷地躺在泛黃的紙頁上。
而此刻,這同樣的、惡鬼索命般的征兆,竟一模一樣地落在了她唯一的妹妹,云薇身上!
是誰?!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的咽喉,讓她幾乎窒息。
巨大的憤怒緊隨其后,如同巖漿般在她四肢百骸里奔涌咆哮,燒得她眼前發黑!
她才剛剛踏入這座吃人的宮門!
她才剛剛跪拜過那個視人命如螻蟻的貴妃!
這毒手,就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向了宮墻之外,伸向了她最想守護的親人!
是警告?
還是……與生母當年那樁懸案,本就系出同源?!
云薇……她唯一的妹妹……此刻命懸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