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深處那場關乎生死的密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轉瞬便被深宮無邊的黑暗吞噬。
接下來的幾日,蕭云卿如同行走在無形的刀尖之上。
太醫院內,她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專注于案牘藥香的太醫,面色平靜無波,甚至能對著陸明凰派來“探病”的心腹宮女,扯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哀戚與疲憊的淺笑。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顆心,日夜都被名為恐懼和焦灼的毒蛇啃噬著。
懷中那方染血的布片,如同烙鐵,時刻灼燒著她的神志。
云薇蒼白驚懼的臉,陸明凰陰毒的笑,皇帝太陽穴上蔓延的暗紅血絲……無數猙獰的畫面在腦中交織翻滾,讓她夜不能寐。
崔雪瀲提供的機關圖和解法,早已被她用盡全部心神烙印在腦海深處,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可能的變數,都在她眼前演練了千百遍。
那薄薄的冊子,承載著通往地獄的路徑,也寄托著唯一救贖妹妹的希望。
時機終于來臨。
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濃重的烏云低低壓在宮墻之上,連星辰都吝嗇地隱去了光芒。
風聲嗚咽著掠過飛檐,如同無數冤魂的哭泣,為這趟赴死之旅奏響了凄厲的序曲。
乾元宮寢殿的守衛,因皇帝已移駕丹房而略有松懈。
蕭云卿如同最精密的儀器,避開巡邏的間隙,利用陰影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這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寢殿。
殿內彌漫著熟悉的龍涎香,卻掩蓋不住從龍床方向隱隱透出的、那股令人作嘔的、混合著硫磺、朱砂、硝石和血肉腐敗的腥甜藥氣。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
她屏住呼吸,如同捕食前的獵豹,無聲無息地滑到那張巨大的龍床邊。目光精準地鎖定在崔雪瀲圖紙上標注的位置——床腳一只不起眼的、鑲嵌著黑曜石的龍首雕飾。
那顆作為龍眼的黑曜石,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幽冷的光。
就是這里!
她伸出冰冷、微微顫抖的手指,按照腦中演練了無數遍的順序:左旋三周半,停頓一息,右旋一周,再左旋兩下……指尖每一次微小的轉動,都伴隨著機括內部傳來的、極其細微卻清晰可聞的“咔噠”聲。
那聲音在死寂的寢殿里,如同催命的鼓點,敲在她的耳膜上!
終于!
隨著最后一聲輕微的“咔”,龍首雕飾內部傳來一聲沉悶的契合聲。
緊接著,龍床旁一塊厚重的金磚邊緣,悄無聲息地向下凹陷、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延伸的黝黑洞口!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污濁、帶著灼熱鐵銹腥氣的惡臭,如同實質的粘稠毒霧,猛地從洞口噴涌而出!
瞬間包裹了蕭云卿!那氣味霸道地鉆進她的鼻腔,粘附在喉嚨深處,帶著硫磺的刺鼻、朱砂的甜膩、硝石的焦糊,更混合著一種無法形容的、仿佛無數臟器被高溫熔煉、血肉精華被強行榨取出的、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和腐爛氣息!
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才將涌上喉頭的酸水強行壓了回去。
洞口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只有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暗紅火光在搖曳。
沉悶的、如同重錘敲打鐵砧的“咚!咚!”聲,伴隨著某種粘稠液體被高溫煮沸的“咕嘟咕嘟”聲,清晰地從下方傳來,如同地獄深處惡魔的囈語和消化食物的聲響。
沒有退路了!
為了云薇!
蕭云卿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決絕取代。
她深吸一口氣——那污濁的空氣幾乎讓她暈厥——毅然決然地矮身,鉆入了那通往煉獄的洞口!
通道狹窄、陡峭、向下延伸。石壁冰冷濕滑,布滿了滑膩的苔蘚和不知名的暗色污漬。
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腳下是粘稠的、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污垢。那令人作嘔的腥甜藥氣和硫磺硝石的焦糊味越來越濃重,幾乎化為實質的液體,堵住了她的呼吸。
熱浪一陣陣從下方涌來,裹挾著那沉悶的捶打聲和沸騰聲,汗水瞬間浸透了她的里衣,黏膩地貼在身上。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了一道沉重的、仿佛由整塊黑鐵鑄成的巨大石門。
門上沒有任何裝飾,只有冰冷沉重的金屬質感。
門縫里,透出更加刺眼的暗紅火光,那令人窒息的惡臭和詭異聲響也達到了頂峰!
按照崔雪瀲圖紙上的最后提示,她在石門側壁一處不起眼的凸起上,用力按了下去。
“嘎吱——吱呀呀——”
沉重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驟然響起,在這密閉的空間里如同鬼哭!
石門緩緩向內打開了一道縫隙!
更加濃烈百倍的熱浪和惡臭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將蕭云卿吞沒!
她眼前一花,幾乎被這股氣息沖得窒息過去!
她強撐著,側身從縫隙擠了進去。
眼前的景象,讓她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凍結!
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滅頂的恐懼!
地獄!
這里就是活生生的地獄!
密室比想象中更加巨大、更加空曠。
中央,一座巨大的、幾乎頂到石室頂部的青銅丹爐,被地底引來的烈火焚燒得通體赤紅!
爐口噴涌著濃稠的、翻滾著青紫色煙氣的火焰,散發出灼人肌膚的熱浪!
整個石室都被這詭異的爐火映照得一片暗紅,光影在墻壁上瘋狂跳躍扭曲,如同群魔亂舞。
四面的石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扭曲怪誕、無法辨識的暗紅色符文!
那些符文仿佛是用凝固的血液書寫而成,在跳動的火光下,散發出邪惡、不祥的氣息!
環繞著中央的丹爐,是數排巨大的、一直延伸到石室頂部的木架!
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擺放著無數透明的琉璃罐!
罐子里浸泡的東西,讓蕭云卿的胃部劇烈痙攣!
扭曲盤繞、色彩斑斕的毒蛇!
干癟枯槁、形似人手的怪異植物根莖!
浸泡在渾濁液體中、形態猙獰的動物內臟!
甚至……還有幾個罐子里,赫然是尚未成型、蜷縮在羊水般液體中的……嬰兒胚胎!小小的身軀在暗紅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紫色!
而最讓她頭皮徹底炸裂、靈魂都在尖叫的,是角落里那隨意堆疊的幾團東西!
那是尸體!
幾具形容枯槁、如同被徹底抽干了所有水分和脂肪的干尸!
皮肉緊貼著骨頭,呈現出一種死灰敗壞的色澤,眼窩深陷成兩個黑洞,嘴巴大張著,仿佛在無聲地吶喊!
他們的衣服破爛不堪,依稀能看出是宮女的制式。
最讓蕭云卿渾身冰冷、血液倒流的是——每一具干尸的右邊太陽穴上,都清晰地烙印著一個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痂的朱砂印記!
她認出來了!
其中一具臉朝下趴著的尸體,那身破碎的淺綠色宮裝……正是前些日子太醫院里謠傳“突發急癥暴斃”的宮女小翠!
那個曾經給云卿送過一次藥材、笑起來有兩個淺淺梨渦的小姑娘!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和咽喉!
巨大的惡心感和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她死死捂住嘴,指甲深陷臉頰,用盡全身力氣才壓制住那幾乎沖破喉嚨的尖叫和嘔吐!
藥鼎!活人藥鼎!
古籍上的記載,血淋淋地呈現在眼前!
這些宮女,就是被投入這人間煉獄,被當成“材料”熬煉的犧牲品!
皇帝周玄瑛,就是這煉獄的主宰!
云薇!她的妹妹!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瞬間劈開了那幾乎將她吞噬的恐懼!
不能倒下!
不能死在這里!
云薇還在等著她!
求生的本能和救妹的執念,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她猛地咬破舌尖,尖銳的刺痛和濃重的血腥味讓她混沌的大腦瞬間清醒了幾分!
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去看那堆疊的干尸,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瘋狂掃視著那些裝滿恐怖“藥材”的木架!
幽冥花!寒玉髓!在哪里?!
借著丹爐熊熊燃燒的暗紅火光,她的目光在那些令人作嘔的瓶瓶罐罐間飛速掠過。
心臟狂跳,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伴隨著死亡臨近的窒息感。
終于!
在一個靠近角落、相對干凈些的烏木架子頂端,她看到了!
一個巴掌大小、通體漆黑的玉盒!
盒蓋半開著,里面赫然是幾片干枯卷曲、卻依舊呈現出一種詭異暗紅、如同凝固血塊般的花瓣!幽冥花!
旁邊,一個同樣烏黑的玉匣里,靜靜躺著一塊雞蛋大小、通體瑩白、散發著肉眼可見的絲絲寒氣的半透明晶體!
千年寒玉髓!
找到了!
狂喜瞬間沖垮了恐懼!
蕭云卿如同離弦之箭,撲向那個角落!
她動作快如閃電,一把抓過裝著幽冥花的黑玉盒,又拿起那塊觸手冰涼刺骨的寒玉髓晶體,看也不看,直接塞入懷中早已準備好的、內襯縫制了隔絕氣味的油綢的暗袋!
藥材入手,沉甸甸的,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誘惑。
快走!立刻離開!
她轉身就想沖向那扇沉重的鐵門。
然而,巨大的恐懼和劫后余生的狂喜,讓她緊繃的神經出現了一絲致命的疏忽!
轉身動作過大,手肘猛地撞到了旁邊架子下層一個看似不起眼的、空著的青瓷藥罐!
“哐當——嘩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在這充斥著沉悶捶打聲和沸騰聲、卻死一般寂靜的煉獄密室里,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
聲音被石壁反復折射、放大,尖銳得足以刺破耳膜!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蕭云卿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
臉上血色盡失,慘白如紙!她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
完了!
“咚!咚!咚!”
密室外,那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如同地獄催命的鼓點,毫無征兆地、清晰無比地響起!
并且,以一種恐怖的速度,由遠及近,朝著密室石門的方向疾奔而來!
快!躲起來!
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一切!
蕭云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彈起!
目光在巨大的丹爐和堆積如山的藥材木架間瘋狂掃視!
巨大的藥柜!
一個緊靠著冰冷石壁的巨大藥柜!下方有陰影!
她幾乎是用撲的姿勢,狼狽地滾進了那個巨大藥柜與冰冷石壁形成的狹窄陰影夾角里!
身體死死地蜷縮起來,拼命將整個身體都縮進那點可憐的黑暗之中!
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連呼吸都徹底停滯!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發出擂鼓般的巨響,震得她耳膜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膛而出!
“嘎吱——”
沉重的鐵門被一股巨力猛地推開!
一股更加強烈、更加陰冷、帶著無盡威壓的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密室!
蕭云卿從藥柜底部的縫隙里,死死屏住呼吸,用盡全部意志力,控制著眼球的轉動,向外看去——
門口,站著一個人影。
不是內侍,不是影衛。
是皇帝周玄瑛!
他披散著長發,穿著一件沾滿了暗褐色、深綠色、甚至發黑凝固血跡的骯臟黑色道袍,袍角還滴落著粘稠的、不知名的液體。
他臉上沒有任何屬于帝王的威儀,只有一種近乎非人的、狂熱而冰冷的專注!
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瞳孔在暗紅的爐火映照下,閃爍著如同野獸般擇人而噬的幽光!
長發遮掩下,右邊太陽穴上那點深黑色的朱砂痣,此刻正如同活物般,隨著他的呼吸,極其微弱地搏動著!
他根本沒在意地上那攤碎裂的青瓷藥罐,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
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塵埃。他徑直大步走向中央那座燃燒得如同地獄之眼的巨大青銅丹爐!
爐火將他瘦削的身影拉得老長,扭曲地投射在刻滿符文的墻壁上,如同巨大的、張牙舞爪的妖魔。
他熟練地拿起一根長長的、漆黑的鐵釬,猛地插進爐蓋的孔洞中,用力一撬!
“轟!”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腥臭的、帶著硫磺焦糊和血肉蒸騰氣味的滾燙熱氣,如同火山爆發般從爐口噴涌而出!
瞬間彌漫了整個密室!
周玄瑛卻恍若未覺,他湊近爐口,狂熱地盯著里面翻滾的、顏色詭異粘稠的液體,口中念念有詞,發出一種極其古老、晦澀、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音節!
那聲音冰冷、毫無起伏,充滿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邪異感!
念罷,他從旁邊一個石臺上,拿起幾塊顏色各異、形狀古怪的礦石和幾株散發著刺鼻氣味的草藥,看也不看,隨手扔進了那沸騰翻滾的熔爐之中!
爐內頓時爆發出更加劇烈的“嗤嗤”聲和翻滾的氣泡。
做完這一切,他放下鐵釬,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掃向密室角落。
蕭云卿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她拼命地將自己縮得更緊,指甲深深摳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只見周玄瑛走向角落那堆疊的“藥人”干尸旁。
那里,似乎還蜷縮著一個身影!
一個穿著宮女服飾、尚有微弱氣息的身影!
她似乎只是昏迷,身體還在微微起伏。
皇帝沒有絲毫憐憫,如同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粗暴地抓住那宮女的后衣領,將她從地上拖了起來!
宮女無意識地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
周玄瑛拖著她,走到丹爐旁一個相對干凈的石臺邊,將她如同破麻袋般甩了上去。
然后,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極其小巧的、通體猩紅、仿佛還在搏動的玉瓶,倒出一顆同樣猩紅欲滴、散發著詭異甜香的丹藥。
他用兩根冰冷的手指,毫不費力地捏開那宮女緊閉的牙關,將那枚猩紅的丹藥,強硬地塞進了她的喉嚨深處!
手指在她脖頸處一按,強迫她吞咽了下去!
整個過程,冷酷、精準、高效,如同在進行一項早已重復了千百遍的、再普通不過的工序。
藥效發作得極快!
幾乎是丹藥入腹的瞬間,那昏迷的宮女身體猛地劇烈抽搐起來!
如同被投入滾油的活蝦!
她的眼睛猛地睜開,瞳孔卻渙散無光,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極致痛苦!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
緊接著,她右邊太陽穴的皮膚下,一點猩紅的光芒驟然亮起,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結成一個清晰的、暗紅色的朱砂印記!
“呃……啊……”宮女的身體痙攣到了極限,四肢扭曲成非人的角度!
暗紅的血液,如同細小的溪流,開始從她的雙眼、鼻孔、耳朵、甚至嘴角……緩緩淌出!七竅流血!
她大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成調的慘叫,只有無聲的、劇烈的抽搐和那極度痛苦扭曲的表情,證明著她正在經歷何等慘絕人寰的折磨!
整個過程只持續了短短十幾息。
宮女的身體猛地一挺,隨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軟泥,徹底癱軟在冰冷的石臺上,一動不動。
只有那七竅中流出的暗紅血液,還在緩緩流淌,浸濕了石臺。
她太陽穴上的朱砂印記,在暗紅的火光下,如同新蓋的死亡戳記。
周玄瑛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眼神冷漠得如同在看一只被踩死的螞蟻。
他甚至俯下身,湊近觀察了一下那宮女太陽穴上新鮮凝固的朱砂印記,然后直起身,走到旁邊一個放著筆墨紙硯的石案旁。
他拿起筆,蘸了蘸墨,在那本攤開的、寫滿密密麻麻記錄的冊子上,用極其工整卻冰冷的字跡寫下:
“丁字號,藥性尚可,時辰未至,火候不足。”
寫完,他放下筆,似乎對這次“試驗”的結果還算滿意,微微點了點頭。
然后,就在蕭云卿以為這噩夢即將結束、他即將離開時——
周玄瑛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他那一直保持著狂熱與冰冷交織神情的臉上,眉頭極其細微地蹙了一下。
如同最精密的獵犬,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絕不尋常的異樣氣息。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那雙深陷的眼窩中,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帶著洞穿一切的陰冷和審視,精準無比地、一寸寸地,掃過蕭云卿藏身的那個巨大藥柜的方向!
那目光,如同有實質的冰刃,瞬間穿透了藥柜的陰影!
牢牢地釘在了蕭云卿蜷縮的身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