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宮寢殿龍床下那地獄般的惡臭和詭異的聲響,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纏繞著崔雪瀲。
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懼,讓她在深夜的耳房中也無法安眠,仿佛那濃稠的黑暗里隨時會裂開一個洞口,伸出腐爛的手爪。
她需要傾訴,更需要一個真正值得托付秘密的盟友。
蕭云卿數(shù)次以命相搏的信任,如同寒夜中微弱的炭火,給了她一絲開口的勇氣。
地點選在冷宮深處,一處早已被藤蔓和蛛網(wǎng)徹底吞噬的破敗小屋。
斷壁殘垣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猙獰的暗影,風(fēng)聲嗚咽著穿過破洞,如同無數(shù)冤魂的低泣。
這里,是宮中最接近“絕對安全”的地方。
蕭云卿用特制的藥粉仔細驅(qū)散了小屋周圍可能存在的蛇蟲鼠蟻,又點燃了一支氣味極其清淡、卻能干擾嗅覺、混淆行蹤的“無痕香”。
昏黃的燭火在殘破的窗欞上跳躍,將兩人模糊的影子投射在斑駁脫落的墻皮上。
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只有燭芯燃燒的噼啪聲和屋外嗚咽的風(fēng)聲。
崔雪瀲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抱著膝蓋,臉埋在臂彎中,身體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良久,她才緩緩抬起頭,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云卿……你之前問,我到底是誰。”
蕭云卿心頭一緊,屏住了呼吸,靜靜地看著她。
崔雪瀲伸出手,指尖沾了點蕭云卿帶來的特制藥水,緩慢而用力地擦拭著自己的臉頰、下頜、脖頸。
那些用來模糊輪廓、改變膚色的薄膠泥和特制藥膏,如同剝落的假面,一點點被拭去。
一張清麗卻布滿了風(fēng)霜刻痕的臉龐,在昏黃的燭光下漸漸顯露出來。
眉如遠山含黛,眼若寒星碎玉,鼻梁挺直,唇線緊抿。
褪去了刻意偽裝的平庸和卑微,這張臉即使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滄桑,依舊能看出昔日將門明珠的輪廓,只是那雙深黑的眼眸里,沉淀了太多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沉重、冰冷和……刻骨的恨意。
她看著跳躍的燭火,眼神卻仿佛穿透了時光,回到了那個鮮血浸透的夜晚。
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封的心湖深處艱難鑿出,帶著血淋淋的寒氣:
“我不叫小崔。”
她頓了頓,仿佛吐出這個名字需要耗盡全身力氣,“我是崔雪瀲。前鎮(zhèn)北將軍……崔烈,是我父親。”
“崔烈?!”蕭云卿倒抽一口冷氣!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她腦中炸響!
鎮(zhèn)北將軍崔烈!
十年前北境擎天之柱,戰(zhàn)功赫赫,威震邊關(guān)!
卻在一次大捷之后,被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定罪——通敵叛國!
滿門抄斬!
血染將軍府!
那曾是震動朝野、令無數(shù)人扼腕嘆息的滔天巨案!
她怎么也想不到,眼前這個在深宮泥沼中掙扎求生、手段狠戾的“小崔”,竟是崔家僅存的血脈!
崔雪瀲的嘴角勾起一抹比哭還難看的慘笑,眼中卻無淚,只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燒:“功高震主?呵……不過是陸擎那條老狗,為了替陸明凰在后宮鋪路,為了掩蓋他自己貪墨軍餉、走私軍械給敵國的滔天罪行!需要一條足夠分量的人命來填!我父親……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恨意,“一道圣旨!滿門……三百七十一口!男丁問斬!女眷沒官!連襁褓中的幼弟都沒放過!那天的血……把將軍府門前的青石板都泡透了……流了三天三夜……”
她猛地攥緊拳頭,指節(jié)因用力而慘白,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仿佛那沖天血氣依舊縈繞在鼻端。
“是我父親的親兵隊長……趙叔……”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苦,“他……他用自己的親生女兒,換了我的命……把我藏在他死去女兒的尸身下……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
她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仿佛要將那地獄般的景象隔絕在外。
再睜開眼時,那里面只剩下孤狼般的冰冷和決絕:“我活下來了。帶著崔家的血,帶著三百七十條人命的債!這深宮……是陸家的根基所在,也是藏污納垢、最能接近真相的地方!我頂替了一個剛?cè)雽m就染病暴斃的孤女‘小崔’的身份,用泥土和絕望把自己埋進這最骯臟的角落,只為……查清真相,用仇人的血,祭我崔家滿門冤魂!”
她緩緩抬起左手,那只一直被她小心翼翼隱藏、帶著畸形第六指的手。
燭光下,那根多余的指頭顯得格外刺眼。
“這手指……”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那畸形的關(guān)節(jié),聲音帶著一種宿命般的嘲諷和刻骨的痛,“是崔家男丁血脈里代代相傳的印記……是詛咒,也是烙印!它讓我在宮里活得如同陰溝里的老鼠,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卻也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我是誰!我為何而活!只要這手指還在一天,崔家的血……就還沒流干!”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淬毒的冰錐,直刺蕭云卿眼底,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和毫不掩飾的戒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覺得我狠?覺得我毒?沒錯!為了活下去,為了報仇,我什么都做得出來!我曾……毒死過一個認出我的舊仆。他曾在將軍府的馬廄當過差,認出了我的眼睛……他想去告密,換幾兩賞銀活命。”
她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眼中卻沒有任何快意,只有一片荒蕪的冰冷,“我在他喝水的葫蘆里,滴了幾滴見血封喉的‘鶴頂紅’。看著他捂著喉嚨,像條離水的魚一樣掙扎著咽氣……我沒有后悔。在這地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死死盯著蕭云卿,一字一頓,如同最后的審判:“現(xiàn)在,你知道了。我的真名,我的血仇,我手上沾的血……你會去告發(fā)嗎?用我這顆人頭,去換你的前程,或者……換你妹妹的平安?”
小屋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崔雪瀲那張清麗又布滿風(fēng)霜、寫滿孤絕與戒備的臉映照得明暗不定。
她像一頭傷痕累累、被逼到懸崖邊的狼,亮出了染血的獠牙,等待著同伴的背棄或是接納。
蕭云卿的心被巨大的震驚、憐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所攫住。
崔烈的冤案、陸擎的構(gòu)陷、滿門抄斬的血海……崔雪瀲那畸形的六指,竟承載著如此慘烈的家族印記和滔天血仇!
她毒殺舊仆的狠辣,此刻在蕭云卿眼中,不再是單純的殘忍,而是被這深宮和血仇扭曲的、一種令人心碎的絕望自保。
她看著崔雪瀲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戒備和孤注一擲的瘋狂,那里面燃燒的恨意,與自己心中對陸明凰的滔天怒火,何其相似!
她們都是被命運拋入這吃人漩渦的祭品,身上都背負著至親的血債!
沉默只持續(xù)了短短一瞬。
蕭云卿沒有躲避崔雪瀲的目光,反而上前一步,伸出手。
她的掌心向上,帶著方才調(diào)配藥材留下的淡淡藥香,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雪瀲。”她第一次叫出這個名字,聲音清晰而鄭重,如同立誓,“你的仇人,是陸擎,是陸家。我的仇人,是陸明凰。我們目標一致,血債同源。”
她看著崔雪瀲眼中瞬間掠過的愕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繼續(xù)道,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你為求生,為復(fù)仇所做的一切,或許不為世人所容,但我蕭云卿……理解!在這座墳場里,仁慈是催命符,軟弱是墓志銘!今日,我對天立誓,以我蕭氏門楣,以我母親和妹妹的性命起誓——”
她的目光灼灼,穿透搖曳的燭光,直抵崔雪瀲靈魂深處:“我蕭云卿,絕不出賣盟友!絕不背叛崔雪瀲!此心此誓,天地可鑒,鬼神共聽!若違此誓,天誅地滅,永墮無間!”
崔雪瀲的身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眼中那層厚厚的、冰冷的戒備寒冰,仿佛被這擲地有聲的誓言狠狠鑿開了一道裂縫。
震驚、茫然、難以置信,最終化為一種混雜著巨大酸楚和釋然的復(fù)雜情緒,在她眼底洶涌翻騰。
她看著蕭云卿伸出的手,那只手干凈、修長,帶著醫(yī)者的溫度,也帶著孤勇的決絕。
良久,她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伸出自己的左手——那只帶著畸形第六指、象征著崔家血淚和詛咒的手。
兩只手,一只帶著藥香與誓言,一只帶著血腥與烙印,在昏黃搖曳的燭光下,在冷宮廢墟的陰影中,再一次,重重地、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這一次的相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用力,更加深沉。
同盟的基石在血與火的淬煉中,變得更加堅固,卻也埋下了更深沉的隱憂——崔雪瀲那刻骨的仇恨和玉石俱焚的狠絕,如同一柄淬毒的雙刃劍,指向陸家的同時,是否也會在未來某個時刻,將她們一同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復(fù)仇的火焰已然燎原,但前路,是攜手同行的生天,還是共赴黃泉的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