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煎熬,如同在滾油里烹煮。
每一刻都拉得漫長無比,每一夜都輾轉難眠。
蕭云卿面上依舊是那個溫順寡言的新晉醫女,按部就班地在太醫院做著分內的活計,手指卻無數次在藥囊里那幾顆冰涼堅硬的延時瓷球上摩挲。
掌心被掐破的傷口結了痂,又被新的焦慮撕開,留下斑駁的血痕。
終于,月圓之夜降臨。
一輪碩大、慘白的玉盤高懸夜空,將清冷如霜的光輝潑灑在沉寂的皇城之上。
這本該是寧靜祥和的景象,落在蕭云卿眼中,卻只覺那月光慘白得瘆人,如同巨大的裹尸布,籠罩著西北角那座高聳孤絕的廢棄觀星臺。
她如同最幽暗的影子,借著夜色和復雜地形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潛行。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鐵銹味。
遠遠望去,觀星臺如同蟄伏的巨獸。往日荒蕪的入口和通往頂層的石階兩側,此刻影影綽綽,布滿了披甲執銳的肅殺身影。
陸家的死士!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汗毛倒豎的緊繃感,連秋蟲都噤了聲。
她伏在一處坍塌宮墻的陰影里,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鎖定著通往主階的必經之路兩側,以及下風口的幾處預定位置。
時間,如同緩慢滴落的冰水。
子時將近。
觀星臺最高處的露天祭壇上,燈火通明。
巨大的青銅祭鼎燃著詭異的幽藍色火焰,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魄”甜香,混合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腥檀氣息。
陸明凰一身暗紫色華服,立于祭壇前方,美艷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虔誠。
她身邊,一個身形枯瘦、披著漆黑袈裟、面容如同風干橘皮般的邪僧,正閉目喃喃,手中一串漆黑的骨珠緩緩捻動。
祭壇中央,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著嶄新的錦緞衣裳,卻如同失去靈魂的布偶般跪在那里。
正是榮王府的小郡主!
她小臉蒼白,眼神空洞渙散,顯然被喂了強效的迷藥,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只剩下無意識的微微顫抖。
時辰將到!
邪僧猛地睜開眼,那雙渾濁的眼中爆射出精光,枯槁的手指向祭壇中央的小郡主!
幾個穿著詭異符文服飾的侍者立刻上前,手中寒光閃爍的匕首在月光下泛著冷芒!
就是此刻!
蕭云卿眼中厲色一閃,如同撲向獵物的夜梟,閃電般點燃了手中延時引線,將幾顆特制的瓷球精準地投入下風口幾處早已看準的草叢和斷壁殘垣的角落!
隨即,她身形如電,借著混亂的陰影,迅速向預定靠近祭壇核心的上風口位置潛去!
那里風險最大,但混亂的效果也最好!
幾乎是同時!
“噗——嗤嗤嗤——!”
幾處不起眼的角落,猛地騰起大股大股濃密的、灰白色的煙霧!那煙霧無聲無息,卻如同活物般迅速擴散、蔓延,瞬間吞噬了主階兩側和下風口的大片區域!
“咳咳!什么鬼東西?!”
“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呃啊!嗆死了!喉嚨著火了!”
凄厲的慘叫聲、劇烈的嗆咳聲、兵器脫手落地的哐當聲瞬間炸響!
濃煙所過之處,外圍的守衛和仆從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涕淚橫流,視線模糊,劇烈地咳嗽著,身體搖搖晃晃,如同喝醉了酒般癱軟倒地!
混亂如同瘟疫般在祭壇外圍蔓延開來!
祭壇核心的陸明凰和邪僧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動!
陸明凰美眸含煞,厲聲喝道:“怎么回事?!”
邪僧渾濁的眼睛猛地掃向煙霧升騰的方向,枯槁的臉上掠過一絲驚疑。
混亂的煙霧中,一道纖細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閃出!
她穿著與錦瑟身邊宮女“小蝶”一模一樣的服飾,身形、步態、甚至低眉順眼的姿態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正是易容后的崔雪瀲!她手中捧著一個不起眼的香爐,低著頭,腳步急促卻并不慌亂,徑直朝著祭壇中央沖去!
混亂中守衛自顧不暇,竟無人阻攔!
近了!更近了!
小郡主那毫無生氣的蒼白小臉就在眼前!
崔雪瀲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丟開香爐,伸手就要去抱那小小的身體!
“何方妖孽!膽敢作祟!!”
一聲如同夜梟啼哭、又似金鐵摩擦的厲喝,如同驚雷般在祭壇上空炸響!
那一直閉目捻珠的邪僧,竟在此刻猛地睜大了雙眼!
那雙渾濁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煙霧,死死鎖定了崔雪瀲!
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鷹爪,直直指向她:“拿下她!她非小蝶!易容術!”
糟了!
這邪僧竟對迷香有抗性?!
崔雪瀲心頭劇震,但動作毫不停滯,猛地一把抱起昏沉的小郡主,轉身就往西側斷墻方向沖!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陸明凰身邊那個心腹太監反應極快,尖聲嘶吼著,帶著幾個未被煙霧完全波及的兇悍侍衛,如同惡狼般撲了過來!
“站住!”
“放下郡主!”
刀光閃爍,破空之聲尖銳刺耳!
崔雪瀲抱著小郡主在混亂的祭壇和傾倒的守衛間左沖右突,險象環生!
她身形靈活如同貍貓,利用傾倒的香爐、散亂的祭品作為障礙,但追兵人數眾多,且都是高手,距離在迅速拉近!
一支冷箭擦著她的鬢角飛過,帶起一縷發絲!
躲在暗處上風口一塊巨石后的蕭云卿,目睹這一幕,心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她毫不猶豫,點燃了身上最后兩包“亂神引”,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追兵最密集的方向狠狠擲去!
“嘭!嘭!”
煙霧再次爆開!更濃!更烈!
沖在最前面的幾個侍衛猝不及防,頓時被濃煙吞沒,發出更加凄厲的慘叫,攻勢為之一滯!
崔雪瀲抓住這瞬息的機會,抱著小郡主,一頭扎進了西側斷墻下濃密的荊棘叢中!
尖銳的刺劃破了她的衣衫和皮膚,她卻渾然不覺,只拼命向前!
“廢物!一群廢物!給我追!格殺勿論!”陸明凰氣得渾身發抖,精心準備的祭典被攪得一團糟,眼看祭品就要逃脫,她雍容的面具徹底碎裂,只剩下猙獰的狂怒!
就在這千鈞一發、追兵即將沖入荊棘叢的瞬間——
“陛下駕到——!!!”
一聲嘹亮、悠長、帶著無上威嚴的通傳,如同定身咒般,瞬間響徹了整個混亂的觀星臺!
所有人,包括暴怒的陸明凰和兇戾的追兵,動作都猛地一僵!
只見通往觀星臺的主階下方,不知何時已悄然出現了一隊肅穆森嚴的儀仗。
明黃色的華蓋在慘白的月光下格外刺眼。
華蓋之下,皇帝周玄瑛一身玄青色道袍,長發未束,披散在肩頭,面色是一種異樣的冷漠和平靜,仿佛眼前這片刀光劍影、煙霧彌漫、如同鬧劇般的混亂,與他毫無關系。
他緩步拾階而上,腳步沉穩,道袍的下擺在夜風中微微拂動。
所過之處,混亂如同被凍結,所有還能動彈的人,無論是陸家的死士還是狼狽的侍衛,都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扼住喉嚨,瞬間跪伏在地,瑟瑟發抖。
陸明凰臉上的狂怒瞬間化為極度的驚愕和難以置信,隨即又被一種巨大的恐懼淹沒。她幾乎是踉蹌著上前,姿態僵硬地行禮:“臣……臣妾參見陛下!陛下……陛下怎會……”
周玄瑛沒有看她,也沒有看祭壇上那詭異的鼎火和邪僧。
他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全場。
掃過那些涕淚橫流、癱軟在地的守衛,掃過煙霧彌漫的祭壇,最終,落在了荊棘叢邊緣——剛剛抱著小郡主狼狽鉆出、正僵在原地的崔雪瀲(易容的小蝶),以及她懷中那個依舊昏沉、卻因這番劇烈顛簸而微微蹙眉、發出小貓般微弱啜泣的小郡主身上。
他的目光在小郡主蒼白的小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然后,他緩緩轉回視線,終于落在了臉色慘白如紙、強作鎮定的陸明凰身上。
“貴妃,”他的聲音不高,甚至稱得上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都凍結的寒意,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深更半夜,興師動眾,在此行此……異域邪佞之事,意欲何為?”
陸明凰渾身一顫,張口欲辯:“陛下!臣妾……臣妾是為陛下祈福長生……”
“祈福?”周玄瑛嘴角極其細微地扯動了一下,仿佛聽到了一個極其拙劣的笑話。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崔雪瀲懷中的小郡主,聲音依舊毫無起伏,卻如同最終的審判:
“此女受驚過度,血氣駁雜,命格已損。不堪為用。”他頓了頓,目光如冰錐般釘在陸明凰臉上,不容置疑地吐出兩個字:
“祭典,作罷。”
“作……作罷?”陸明凰猛地抬頭,眼中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怒和滔天的不甘!
她耗費無數心血,動用家族力量,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眼看就要功成的“長生祭”!就被皇帝這輕飄飄的兩個字,徹底否決了?!
巨大的憤怒和絕望如同海嘯般沖擊著她,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精心描畫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刺破皮肉,滲出鮮血。
她死死咬著牙關,才勉強將那聲即將沖口而出的嘶吼咽了回去,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臣妾……遵旨……”
周玄瑛不再看她,目光淡漠地掃過全場,如同掃過一群螻蟻,轉身便走。
儀仗無聲地跟上,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臺階之下,只留下滿地狼藉和一片死寂。
陸明凰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
精心盤起的發髻散亂了幾縷,在夜風中無力地飄蕩。
那張美艷絕倫的臉,此刻扭曲得如同惡鬼,慘白中透著一股駭人的鐵青。
滔天的恨意和被人愚弄的狂怒在她眼中瘋狂燃燒,幾乎要噴出火來!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一寸寸刮過混亂的現場,掃過那些癱軟的守衛,掃過驚魂未定的邪僧,最終,如同鎖定獵物的毒蛇,猛地釘在了荊棘叢邊抱著小郡主的“小蝶”身上。
不!不對!
她的目光猛地移開,帶著一種刻骨的狐疑和冰冷的殺意,死死地、一寸寸地掃視著祭壇周圍濃重的陰影,最終,定格在了蕭云卿方才藏身的那塊巨大山石的方向!
那里,此刻空無一人。
但陸明凰的眼中,卻燃起了比祭壇火焰更幽冷的寒芒!
皇帝為何會突然出現?
他口中的“命格已損”是真是假?
還是……僅僅為了敲打她陸明凰?
小郡主雖暫時得救,但落入皇帝手中,是福是禍?
而自己……陸明凰感受著掌心刺破的疼痛和那幾乎要將她焚燒殆盡的屈辱怒火——這深宮之中,敢壞她大事、讓她功虧一簣的人,無論是誰,都必須付出代價!
蕭云卿……那個懂香的醫女……她第一個,就不會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