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臺那場血腥祭典被皇帝強行掐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被更大的漩渦吞噬。
表面的平靜之下,是延禧宮刮起的、足以刮骨剔灰的凜冽寒風。
陸明凰徹底撕下了雍容華貴的偽裝。
一場以“肅清宮闈、徹查逆黨”為名的血腥清洗,如同瘟疫般在宮中蔓延開來。
尤其那晚參與祭典守衛(wèi)、或可能接觸過“亂神引”煙霧的低階宮人、侍衛(wèi),如同被鐮刀收割的野草,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一批又一批。
太醫(yī)院內(nèi),但凡對香料藥理稍有涉獵的醫(yī)官藥童,都成了重點盤查的對象,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蕭云卿,這個懂香、且恰在祭典前“表現(xiàn)活躍”的新晉醫(yī)女,自然首當其沖。
無形的網(wǎng)已然收緊,冰冷的視線如同跗骨之蛆,時刻黏在她的脊背上。
她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她知道,陸明凰的報復,絕不會因皇帝的介入而停止,只會更加陰毒、更加致命。
她在等,等那把懸在頭頂?shù)牡?,何時落下,以何種方式落下。
這日午后,一道冰冷的懿旨毫無預兆地降臨太醫(yī)院耳房。
“蕭醫(yī)女,貴妃娘娘有旨,即刻前往掖庭,診治一名突患急癥的宮女。娘娘心慈,念其侍奉多年,務必盡心!”傳旨太監(jiān)面無表情,聲音平板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來了。
蕭云卿心頭猛地一沉,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恭敬叩首:“奴婢遵旨?!?/p>
掖庭深處,一間低矮潮濕的囚室。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草藥和排泄物混合的濁氣。
一張破舊的木板床上,躺著一個面色潮紅、呼吸急促的年輕宮女。
她雙目緊閉,額上覆著濕布,身體不時因高熱而抽搐,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癥狀看起來,與尋常的風寒高熱別無二致。
陸明凰并未親臨,只有錦瑟帶著兩個心腹宮女,如同監(jiān)工般立在門邊,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牢牢鎖在蕭云卿身上。
“蕭醫(yī)女,娘娘說了,這丫頭跟了她幾年,頗有苦勞。你務必使出渾身解數(shù),若治好了,娘娘重重有賞。若……”錦瑟的聲音拖長,帶著毫不掩飾的威脅,“……有個三長兩短,你這庸醫(yī)之名,怕是跑不掉了?!?/p>
蕭云卿低垂著眼瞼,應了聲“是”。
她走到床邊,俯身,三指搭上那宮女滾燙的手腕。
脈象浮數(shù)而緊促,確實是外感風寒的典型脈象。
然而,就在她指尖凝神細察的瞬間,一絲極其微弱的異樣滑過她的感知!
那脈象深處,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滯與滑澀!
如同清澈溪流下涌動的暗沙!
這絕非單純的風寒!
更像是……數(shù)股不同的邪氣在臟腑間糾纏沖撞!
她不動聲色,指尖微微用力,仿佛只是在專注號脈。
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掃過宮女暴露在外的肌膚——高熱下的潮紅之中,隱約透著一絲不正常的青灰色!
脖頸處,似乎有幾點極其細微、如同針尖大小的紅疹,若不細看,極易忽略!
再看其指甲,甲床顏色也似乎比常人更深暗一分!
毒!
而且是數(shù)種混合的慢性劇毒!
被人精心設(shè)計,偽裝成了急癥風寒!
一個極其陰毒的計劃瞬間在蕭云卿腦中成形:若她按常規(guī)風寒開方,必定會用到發(fā)汗解表的麻黃、桂枝、荊芥、防風等藥。
然而,這宮女體內(nèi)早已潛伏了至少兩種以上的慢性毒物!
其中一味性極寒,遇麻黃、桂枝等辛溫發(fā)散之藥,會如同火上澆油,瞬間激發(fā)毒性,引發(fā)劇烈痙攣、臟腑衰竭而死!
而另一味毒則性極燥烈,與方中常用的甘草相克,一旦結(jié)合,會產(chǎn)生更強的麻痹神經(jīng)的劇毒!
屆時,這宮女暴斃,便是她蕭云卿“庸醫(yī)殺人”的鐵證!
陸明凰不僅能名正言順地除掉她,更能借此打擊太醫(yī)院,甚至牽連舉薦她的陳太醫(yī)!
好一招借刀殺人,一石數(shù)鳥!
冷汗瞬間浸透了蕭云卿的后背,又被她強行壓下。
恐懼無用,唯有破局!
她收回手,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凝重:“回稟錦瑟姑姑,此癥確是風寒入里,邪熱熾盛,頗為兇險。奴婢這就開方?!?/p>
她走到一旁簡陋的桌案前,提筆蘸墨。
筆尖懸在紙上,微微顫抖,仿佛在艱難斟酌。
錦瑟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寸寸刮過她的背脊。
終于,她落筆了。
方子看似中規(guī)中矩:麻黃、桂枝、杏仁、甘草……正是治療風寒表實證的經(jīng)典組合。
然而,就在錦瑟嘴角剛剛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時,蕭云卿的筆鋒忽然一轉(zhuǎn),在方子末尾,看似隨意地添上了幾味藥:防風三錢、白芷二錢、綠豆一大把。
錦瑟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
防風、白芷雖也是祛風解表之藥,但在此方中略顯多余。
綠豆?
更是莫名其妙!
“此女高熱不退,恐有熱毒內(nèi)蘊之兆。綠豆清熱解毒,可防其變?!笔捲魄涞椭^,聲音溫順地解釋,仿佛只是醫(yī)者謹慎的考量。
錦瑟狐疑地盯著她,但方子本身并無明顯破綻,她也不好說什么,只得冷聲道:“速去煎藥!”
藥很快煎好,黑褐色的藥汁散發(fā)著濃烈的苦味。
在錦瑟等人虎視眈眈之下,蕭云卿親自喂那宮女服下。
喂藥時,她的指尖極其隱蔽地拂過宮女頸后和手腕幾處穴位,銀針藏在袖中,以快得肉眼難辨的速度,刺入又拔出,刺激著特定的經(jīng)絡(luò)節(jié)點。
藥汁灌下,宮女似乎并無異常,依舊昏沉。
錦瑟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和狠厲,似乎在等待著預料中的慘劇發(fā)生。
時間一點點流逝。囚室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宮女粗重的呼吸聲。
一刻鐘過去……
兩刻鐘過去……
宮女非但沒有出現(xiàn)預想中的痙攣暴斃,那原本急促的呼吸,竟奇跡般地漸漸平穩(wěn)下來!
額頭上滾燙的溫度似乎也在緩緩下降!潮紅的臉色褪去了一絲,顯露出些許疲憊但趨于平穩(wěn)的蒼白!
“呃……”一聲微弱的呻吟從宮女口中溢出,她竟然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神雖然依舊迷茫,但已有了焦距!
“這……這怎么可能?!”錦瑟身后一個心腹宮女忍不住低呼出聲,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錦瑟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如同被人當眾狠狠抽了一記耳光!
計劃失敗了!不僅失敗了,這該死的宮女竟然還“好轉(zhuǎn)”了!
這蕭云卿……她竟真有兩下子?!
不!
這絕不可能!
她一定是做了什么手腳!
“姑姑……”蕭云卿適時地露出一絲疲憊而“欣慰”的笑容,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幸不辱命。此女體質(zhì)特殊,風寒來勢雖兇,但幸得救治及時,又有綠豆清解內(nèi)熱,暫時穩(wěn)住了。后續(xù)還需仔細調(diào)養(yǎng)固本。”
錦瑟死死地盯著床上那“好轉(zhuǎn)”的宮女,又看向蕭云卿那張看似溫順無害的臉,胸中翻涌著滔天的怒火和巨大的疑竇!
她精心埋下的死士暗樁,非但沒能成為刺向敵人的利刃,反而成了敵人展示“高明醫(yī)術(shù)”的墊腳石!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她幾乎要將牙根咬碎,才勉強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扭曲的、帶著冰冷恨意的話:“蕭醫(yī)女……果然……醫(yī)術(shù)高明!娘娘……必有重賞!”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淬滿了毒。
“謝娘娘恩典,謝姑姑提點。”蕭云卿深深拜下,姿態(tài)謙卑至極。
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卻冷冽如冰。
她知道,這暫時的“嘉獎”背后,是陸明凰更加刻骨的仇恨和即將到來的、更加兇險的報復。
而那個被她“救活”的宮女,眼中一閃而過的怨毒和絕望,也證實了她的猜測——這果然是一個死士!
一個被主子無情舍棄、價值榨干后注定要被滅口的棄子!
回到耳房,關(guān)上那扇沉重的木門,蕭云卿才放任自己癱軟在冰冷的地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指尖因過度用力施針而抑制不住地顫抖。
她贏了這一局,險之又險。
但陸明凰的殺招,絕不會就此罷休。
云薇……父親……她最珍視的親人,此刻遠在京城之外,卻如同暴露在曠野中的靶子,隨時可能成為貴妃下一個報復的目標!
巨大的陰影,并未因一局險勝而散去,反而如同張開了獠牙的巨獸,更加兇猛地籠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