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庫房的腐朽氣味還未從肺腑里徹底散去,那本《前朝異聞醫札輯錄》上“藥鼎”、“丹紋”、“活人熬煉”的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刻在蕭云卿的魂魄深處。
皇帝太陽穴上蔓延的暗紅血絲,乾元宮龍床下濃烈腥熱的藥氣,沉悶如地獄鼓點的捶打和沸騰聲……
這些碎片拼湊出的恐怖圖景,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鐵銹味,每一次心跳都像是踏在萬丈懸崖的邊緣。
她將自己關在狹小的耳房里,油燈早已熄滅,只有窗外慘淡的月光滲進來,在地上投下窗欞猙獰的格子。
她蜷縮在冰冷的床榻角落,試圖用指甲掐進掌心的刺痛來驅散腦海中那些活人被投入丹爐、血肉化為青煙的想象。
皇帝周玄瑛那張在丹火映照下狂熱又空洞的臉,反復閃現,與古籍中描述的“藥鼎”行尸重疊,讓她胃里陣陣翻攪。
“藥鼎……丹紋……”她無聲地翕動著嘴唇,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自己的太陽穴,仿佛那里也即將蔓延出可怖的蛛網。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心防。
這九重宮闕的根基之下,埋葬的并非輝煌,而是累累白骨熔煉出的所謂長生幻夢!
“咚咚咚!”
急促到近乎瘋狂的敲門聲,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深夜!
不是內侍那種刻板謹慎的叩擊,而是帶著瀕死絕望的捶打!
蕭云卿渾身一凜,如同受驚的鹿猛地彈起,心臟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幾乎停止跳動!
一種滅頂的、源自血脈深處的強烈預感攫住了她——是云薇!
她踉蹌著撲到門邊,猛地拉開沉重的門栓。
門外,是她的心腹丫鬟小蓮。
可眼前的小蓮,哪里還有半分往日的伶俐模樣?
她發髻散亂,滿頭滿臉的泥污混著干涸發黑的血跡,身上的粗布衣裳被荊棘劃得破爛不堪,露出底下青紫的皮肉。
她雙眼紅腫如桃,布滿血絲,嘴唇干裂出血,整個人像是剛從地獄里爬出來,搖搖欲墜,全靠一股絕望的意志撐著。
“小……小姐……”小蓮看到蕭云卿,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嘶啞的嗬嗬聲,眼淚混著臉上的血污泥濘滾滾而下,“薇姑娘……薇姑娘她……”
“云薇怎么了?!”蕭云卿一把抓住小蓮冰冷顫抖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她的皮肉,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山匪!是山匪啊!”小蓮渾身篩糠般抖著,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崩潰,“就在……就在盤龍嶺那段最險的鷹嘴崖!我們……我們按您的吩咐,走小路避開官道……突然……突然就殺出來好多蒙著臉的強人!見人就砍!護衛大哥們拼死……拼死擋著……血……到處都是血!車夫被砍死了……馬……馬驚了!拉著薇姑娘的馬車……直接……直接沖下了懸崖!萬丈懸崖啊!小姐!”
“不——!”蕭云卿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又被她死死咽下,五臟六腑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揉碎!
她身形晃了晃,扶住門框才勉強站穩。
小蓮癱軟在地,泣不成聲,從懷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個用破布緊緊包裹的小包,那布早已被暗紅的血浸透,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
“我們……我們繞到崖底……只找到……找到這個……還有……還有馬車的碎木頭……薇姑娘……薇姑娘……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啊小姐……”她將那染血的布包死死按在胸口,仿佛那是她僅存的支撐。
蕭云卿顫抖著接過那沉甸甸、粘膩冰冷的布包。
指尖觸碰到那凝固的血塊,如同被毒蛇噬咬。她一層層,極其緩慢地打開。
破碎的鵝黃色錦緞衣料,上面繡著熟悉的纏枝蓮紋——那是云薇最喜歡的衣裳!
衣襟處,一大片深褐色的血漬觸目驚心!
更讓她心臟驟停的是,幾縷被硬生生扯斷的、帶著毛囊的烏黑長發,死死纏繞在衣料的裂口處!
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墜崖那一刻,妹妹被外力強行拖拽、頭撞巖壁的慘烈!
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染血的碎衣,斷裂的青絲……
盤龍嶺,鷹嘴崖,萬丈深淵……
每一個字眼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蕭云卿的心窩,攪得血肉模糊!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瞬間將她吞沒,眼前陣陣發黑,耳邊只剩下尖銳的嗡鳴。
她死死攥著那染血的布片,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指甲刺破了掌心,滲出血來也渾然不覺。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內侍那特有的、平板無波卻透著無盡寒意的嗓音:
“蕭太醫,貴妃娘娘召見。即刻前往翊坤宮。”
陸明凰!
這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蕭云卿被悲痛凍結的神經!
所有的碎片——生母的鴆毒筆記、云薇詭異的“意外”、三皇子夭折的疑云、那指向貴妃的“幻夢羅”異香、廢棄觀星臺上被選中的小郡主、還有此刻妹妹的墜崖!——在這一刻,被一股狂暴的、名為仇恨的烈焰轟然點燃!匯成一條冰冷刺骨、直指翊坤宮的鎖鏈!
什么山匪?!
這深宮之外,能如此精準地知曉云薇離京路線、在險峻之地設下絕殺陷阱、連尸首都“恰到好處”消失無蹤的“意外”,除了那位只手遮天、心如蛇蝎的陸貴妃,還能有誰?!
翊坤宮正殿,依舊是那令人窒息的奢華。
金絲楠木的梁柱,南海珍珠的簾幕,瑞獸吐香的紫金爐,空氣里浮動著昂貴的龍涎香與“幻夢羅”交織的甜膩氣息。
陸明凰斜倚在鋪著雪白狐裘的貴妃榻上,一身華貴的絳紫色宮裝,襯得她膚光勝雪,容顏依舊美艷不可方物。
她正拿著一柄小巧的玉輪,慢條斯理地滾著敷了珍珠粉的臉頰,姿態慵懶閑適。
蕭云卿垂首跪在冰涼的金磚地上,一身素凈的太醫服沾滿了塵土,臉色蒼白如紙,眼底是壓抑到極致的血紅,身體卻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她手中,還死死攥著那包染血的布片,那冰冷的觸感和血腥氣,是她此刻唯一支撐著不徹底崩潰的力量。
“哎呀,蕭太醫來了。”陸明凰放下玉輪,抬了抬眼皮,目光在蕭云卿狼狽的形容和緊握的手上飛快地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滿意快意從眼底掠過,快得如同錯覺。
她微微蹙起遠山眉,紅唇輕啟,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虛假的哀憫,“快起來吧。唉……本宮剛聽聞令妹在返鄉途中遭遇不測,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啊。”
她輕輕嘆了口氣,用一方絲帕點了點毫無濕意的眼角,語氣充滿了“關切”:“蕭太醫節哀啊……令妹年紀輕輕,花骨朵兒一樣的人兒,怎么就……唉,這深宮之外,人心險惡,豺狼橫行,意外真是防不勝防呢。”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黏膩和意味深長,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針,牢牢釘在蕭云卿低垂的臉上,“不過呢……”
她身子微微前傾,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溫度,只有赤裸裸的威脅和掌控一切的殘忍:
“吉人自有天相,或許……薇姑娘福大命大,被哪位路過的‘貴人’救下了也說不定?蕭太醫,你說……是不是?”
“貴人”二字,被她咬得極重,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蕭云卿的耳膜!
轟——!
蕭云卿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在這一刻,被陸明凰這赤裸裸的威脅和那虛假的悲憫徹底崩斷!
滔天的怒火混合著剜心蝕骨的悲痛,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轟然爆發!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隱忍和偽裝!
她猛地抬起頭!
那雙一直低垂斂目的眸子,此刻如同燃燒的地獄!
里面翻涌著血紅的恨意、刻骨的瘋狂和玉石俱焚的決絕!
蒼白的臉上,再無半分恭敬與卑微,只剩下被逼到絕境的孤狼般的猙獰!
她死死地盯著貴妃榻上那張美艷卻惡毒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從滴血的心尖上硬生生剜出來,裹挾著滔天的恨意和刺骨的寒氣,一字一頓,砸在翊坤宮奢華的金磚地上:
“陸、明、凰!”
她不再稱呼“娘娘”,直呼其名!
“若我妹妹少了一根頭發……”
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金截鐵的瘋狂力量,如同宣告末日的詛咒:
“我蕭云卿在此立誓——窮盡碧落黃泉,必讓你陸氏滿門,血債血償!挫骨揚灰!”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翊坤宮死寂一片!
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侍立兩旁的宮女太監駭然變色,大氣不敢出。香爐里裊裊升起的青煙似乎都停滯了。
陸明凰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住,隨即化為一片驚怒交加的冰冷!
她萬萬沒想到,這個在她眼中如同螻蟻般可以隨意揉捏的小小太醫,竟敢在翊坤宮正殿,當著她的面,如此赤裸裸地叫囂復仇!
那雙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竟讓她心底深處,掠過一絲極細微的、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寒意。
“大膽!”她猛地一拍貴妃榻的扶手,霍然起身,鳳目含煞,聲音尖利刺耳,“蕭云卿!你失心瘋了不成?!竟敢在本宮面前口出狂言,詛咒當朝貴妃?!來人!給本宮……”
“貴妃娘娘息怒!”一個看似老成持重的掌事嬤嬤連忙上前一步,看似勸阻,實則眼神飛快地瞥了一眼殿外,暗示著什么。
這里是翊坤宮,蕭云卿此刻狀若瘋魔,若真下令當場處置,鬧將起來,傳到皇帝耳中……陸明凰剛因祭典之事被褫奪金印,正處在風口浪尖,實在不宜再生事端。
陸明凰胸口劇烈起伏,死死盯著下方那個如同隨時會撲上來撕咬她血肉的身影,那眼底的瘋狂讓她心驚。
她強壓下立刻將其碎尸萬段的沖動,硬生生擠出一個扭曲到極點的冷笑,重新緩緩坐下,聲音如同毒蛇滑過冰面:
“呵……本宮念你驟失至親,心神俱裂,胡言亂語,暫且……饒你這次失儀之罪。”
她揮了揮手,如同驅趕一只令人作嘔的蒼蠅,“滾出去!別讓本宮再看到你這副瘋癲模樣!”
蕭云卿沒有再說話。她最后深深地、如同要將陸明凰的形貌刻入骨髓般剜了她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帶著毀天滅地的恨意。
然后,她猛地轉身,攥緊手中染血的布片,大步流星地沖出了這令人窒息的魔窟!
背影決絕,帶著一去不返的凜冽殺意!
翊坤宮沉重的殿門在身后轟然關閉,隔絕了那甜膩的異香和陸明凰怨毒的目光。
冰冷的夜風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蕭云卿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胸腔里燃燒的烈焰幾乎要將她焚毀!
云薇還活著!
被陸明凰捏在手里!
成了要挾她的人質!
方才的瘋狂與嘶吼,是她唯一能發泄的途徑,也是她向陸明凰亮出的最后底牌——魚死網破!
但這遠遠不夠!
妹妹還在那個毒婦手中!多耽擱一刻,云薇就多一分危險!
龜息散!
龍床下的密室!
那些禁藥!
一個孤注一擲的計劃,在她被仇恨和絕望燒灼的腦海中,瞬間變得無比清晰,無比迫切!
她不再猶豫,腳步沒有絲毫停頓,朝著太醫院的方向疾奔而去,身影很快融入深宮濃重的夜色里。
每一步,都踏在復仇與救贖的刀鋒之上。
必須立刻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