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西頭那間破敗漏風的屋子里,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鉛塊。
蕭云卿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土墻,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緊緊攥著那個小小的蠟封瓷瓶。
瓶身冰冷,觸感卻如同烙鐵,灼燒著她的掌心。崔雪瀲決絕的背影早已消失在破曉的陰影里,留下的,是孤注一擲的囑托和一座沉甸甸的、名為“身份”的墳墓,壓在她的心頭。
沒有退路了。
為了云薇,為了崔雪瀲那燃燒的賭注。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帶著霉味的空氣嗆入肺腑。顫抖著拔開瓷瓶的蠟封,一股極其詭異、混合著幽冥花甜膩香氣和寒玉髓冰冷氣息的甜腥味瞬間彌漫開來,令人頭暈目眩。
瓶底,三粒龍眼核大小、顏色深紫近黑的藥丸靜靜躺著,如同三顆來自地獄的種子。
她捏起一粒,毫不猶豫地送入口中。
藥丸入口即化,一股難以形容的、帶著強烈麻痹感的冰冷液體瞬間順著喉嚨滑下!
緊接著,是排山倒海般的眩暈和窒息感!
仿佛有一只無形冰冷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臟,狠狠一捏!
噗通!噗通!
心跳聲在耳膜里瘋狂擂動,如同垂死掙扎的鼓點,又驟然變得極其微弱、緩慢……
視野迅速模糊、旋轉、被濃重的黑暗吞噬……
呼吸變得極其艱難,每一次吸氣都如同吞咽冰冷的刀片,肺部的灼痛感迅速被一種深沉的、仿佛墜入冰湖的麻木取代……
四肢百骸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水,失去了所有知覺……
最后一絲殘存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搖曳著、掙扎著,沉入了無邊無際的、冰冷死寂的深淵……
“死人”蕭云卿,無聲無息地倒在了冰冷的稻草堆上。
身體僵硬,面色灰敗,唇色青紫,呼吸心跳微弱到幾近于無,觸手一片冰涼,如同在冰窖里凍了數日。
***
冷宮沉寂的清晨,被一聲刻意拔高的、帶著驚恐的尖叫劃破!
“死死人啦!蘭嬤嬤……她……她沒氣兒了!”
是那個兇戾的中年宮女,按照“約定”,準時“發現”了尸體。
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惶,聲音顫抖,引來了看守的老太監和其他幾個麻木的廢妃老奴。
消息如同瘟疫,迅速在冷宮這潭死水里擴散,但又很快消散,死一個嬤嬤,在宮里都不算什么大事,何況還是在這冷宮。
“……暴病身亡。按宮規,草席卷了,扔去城外義莊,待其家人收斂!”
破敗的草席粗糙冰冷,帶著濃重的霉味和塵土氣,將偽裝成蘭嬤嬤的蕭云卿冰冷僵硬的身體緊緊包裹。
她如同一個真正的死人,被兩個面無表情的內侍抬起,如同丟棄一件垃圾,扔上了一輛散發著牲口和污物氣息的、破舊的宮車。
車輪碾過冷宮外坑洼不平的石板路,發出沉悶的“嘎吱”聲,駛向宮外那象征著最終歸宿的——義莊。
陸明凰的心腹嬤嬤站在冷宮門口,陰冷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輛遠去的宮車,直到它消失在宮道的盡頭。
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卻又說不出所以然。
***
破舊的宮車在顛簸的官道上搖晃前行,車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車內彌漫著草席的霉味、塵土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幽冥花的詭異甜香。
被緊緊包裹在草席中的“尸體”,在劇烈的顛簸中,身體內部,一場無聲的戰爭正在激烈進行。
千年寒玉髓那冰封生機的力量,正被體內逐漸升騰的暖流和藥力頑強地沖開!
藏于舌根之下、用特制糖衣包裹的解藥,在持續的顛簸和唾液的浸潤下,糖衣終于融化!
一股帶著辛辣苦澀氣息的藥液瞬間流入咽喉!
如同在凍土深處點燃了一粒火星!
被強行壓制的生機,如同沉睡的火山,開始猛烈地復蘇、奔涌!
心臟如同被重錘狠狠敲擊!
從微弱到遲緩,再到沉重而有力地搏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
肺部如同破舊的風箱被強行拉開!
冰冷的空氣帶著灰塵和腐臭猛地灌入!
劇烈的嗆咳被蕭云卿用盡最后一絲意志力死死壓制在喉嚨深處!
麻木的四肢百骸如同被億萬根鋼針同時穿刺!
劇烈的酸麻脹痛瞬間席卷全身!讓她幾乎要失控地抽搐起來!
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地浮出黑暗冰冷的海面!
巨大的眩暈感和身體的劇痛讓她眼前發黑!
但她知道,時間就是生命!每一息都珍貴無比!
她強忍著如同被拆骨重組的劇痛,用恢復了些許知覺的手指,極其艱難、極其緩慢地摸索著。
指尖觸碰到藏在袖口暗袋里、一片薄如蟬翼、邊緣被磨得異常鋒利的特制刀片!
割!
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控制著顫抖的手指,將鋒利的刀片壓在粗糙的草席內側!
一下!兩下!三下!
堅韌的草席纖維被艱難地割開!
一絲微弱的光線透了進來!
帶著外界塵土和自由的氣息!
終于!
一個僅容身體鉆出的破口被割開!
宮車正行駛在一段相對僻靜、兩側是茂密樹林的官道上,速度因路面不平而略有減緩!
就是現在!
蕭云卿眼中爆發出孤狼般的狠厲!
她用盡全身力氣,如同破繭的蝶,猛地從那草席破口中掙扎而出!
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她!
她甚至來不及看清車外的景象,身體借著顛簸的慣性,朝著官道旁茂密的灌木叢,狠狠地翻滾下去!
“噗通!”
身體重重砸在松軟的腐葉和荊棘叢中!
尖銳的刺劃破了她的臉頰和手臂,帶來火辣辣的疼痛,卻也掩蓋了她落地的聲響。
宮車毫無察覺,依舊“嘎吱嘎吱”地搖晃著,朝著義莊的方向駛去,很快消失在官道的拐彎處。
蕭云卿趴在冰冷的泥土和腐葉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劫后余生的戰栗。
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
假死脫身,成功了第一步!
但身體的虛弱和劇痛如同跗骨之蛆,提醒著她此刻的脆弱。
不能停!
云薇還在等她!
她掙扎著爬起,辨認了一下方向。
楓露別莊在京郊西面的落霞山南麓。
她撕下相對干凈的里衣布條,草草包扎了手臂和臉上被荊棘劃破的傷口,忍著全身散架般的疼痛,朝著西面的山林,踉蹌著、堅定地走去。
***
通往落霞山的官道漸漸被崎嶇的山路取代。
兩側林木愈發茂密幽深,山風穿過林隙,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蕭云卿(此刻已是孤女“崔雪”)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強撐著趕路。
懷中的寒玉髓傳來一絲微弱的涼意,勉強壓制著體內因假死藥殘留和劇烈消耗帶來的陣陣眩暈。
就在她穿過一片密林,前方隱約可見山路的拐角時——
異變陡生!
數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毫無征兆地從兩側茂密的樹冠和嶙峋的山石后暴射而出!
動作迅捷如電,落地無聲,瞬間封死了她前后左右所有的退路!
黑衣!
蒙面!
只露出一雙雙冰冷、毫無感情、如同毒蛇般鎖定獵物的眼睛!
腰間懸掛的,是制式統一的、閃爍著幽冷寒光的狹長彎刀!
陸家死士!
蕭云卿的心臟瞬間沉到了谷底!
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陸明凰!
那個毒婦!
“殺!”為首的死士沒有任何廢話,一個冰冷的字眼如同喪鐘敲響!
數道黑影如同離弦之箭,帶著濃烈的殺意,同時撲向蕭云卿!
刀光如匹練,撕裂空氣,帶著刺骨的寒意,直取她的咽喉、心口、四肢!招招致命,配合默契,顯然是要將她亂刃分尸,不留任何活口!
蕭云卿瞳孔驟縮!
巨大的危機感瞬間壓倒了身體的疲憊和劇痛!
她雖在太醫院學過些粗淺的防身術和辨識穴位的本事,但面對這些訓練有素、殺人如麻的職業死士,無異于螳臂當車!
躲!
拼盡全力向側后方翻滾!
嗤啦!
一道刀光貼著她的肩胛劃過!
單薄的衣衫瞬間破裂,冰冷的刀鋒帶起一溜血珠!火辣辣的劇痛傳來!
另一刀緊隨而至,直刺她心窩!
她狼狽地用手臂格擋,鋒利的刀刃瞬間割破皮肉,深可見骨!鮮血噴涌!
“呃!”劇痛讓她悶哼一聲,身體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
更多的刀光如同死亡的網,當頭罩下!
她甚至能聞到刀刃上那冰冷的鐵銹味和死士身上濃重的血腥氣!
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清晰!
完了!
云薇!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就在這千鈞一發、蕭云卿幾乎要閉目待死的瞬間——
“鏘——!!!”
一聲清越激昂、如同龍吟般的劍鳴,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林間的死寂!
緊接著!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天外驚鴻,帶著凌厲無匹的氣勢,從側前方一棵高大的樹冠上疾掠而下!
速度之快,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劍光!
一道璀璨、冰冷、帶著浩然正氣的銀色劍光,如同九天銀河傾瀉而下!
后發先至,精準無比地撞上了那幾道即將撕裂蕭云卿的致命刀芒!
“叮!叮!叮!叮!”
一連串密集如暴雨打芭蕉般的金鐵交鳴聲驟然炸響!火星四濺!
那幾柄勢在必得的彎刀,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劍,硬生生同時蕩開!
巨大的力量震得幾名死士手臂發麻,攻勢瞬間瓦解!
青影落地,擋在了渾身浴血、倒在地上的蕭云卿身前。
來人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勁裝,身姿挺拔如松,背負一個狹長的青布包裹(顯然是劍鞘)。
他面容年輕,約莫二十出頭,眉目清朗,鼻梁挺直,下頜線條利落,此刻那雙明亮的眼眸中,卻燃燒著凜然的怒火和逼人的銳氣!
手中一柄古樸的長劍,劍身如一泓秋水,在透過林隙的陽光下,流淌著森冷的寒光。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幾個大男人圍攻一個弱女子,還要不要臉?!”年輕游俠的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銳氣和毫不掩飾的鄙夷,如同驚雷般在林中炸響!
陸家死士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一愣!
為首的死士眼中兇光暴漲,厲聲喝道:“小子!少管閑事!滾開!否則連你一塊剁了!”
“閑事?”年輕游俠嗤笑一聲,手腕一抖,長劍挽出一個漂亮的劍花,劍尖直指眾死士,氣勢如虹,“路見不平,拔劍相助!此乃我輩本分!這閑事,小爺我管定了!要打便打,哪來那么多廢話!看劍!”
話音未落,他身形已動!
如同獵豹撲食,快如閃電!
手中長劍化作一片銀光繚繞的寒星,帶著凌厲的破空之聲,主動攻向那幾名死士!
劍法靈動迅捷,刁鉆狠辣,每一劍都直指要害,竟以一己之力,將數名兇悍的死士死死纏住!
“叮叮當當!”
刀光劍影瞬間交織成一片死亡的光網!
林間落葉被激蕩的勁氣卷得漫天飛舞!
蕭云卿倒在冰冷的地上,肩頭和手臂的傷口火辣辣地疼痛,鮮血不斷滲出,染紅了身下的落葉。
她強撐著抬起頭,看著那在刀光劍影中如同青松般屹立、劍招凌厲逼退死士的年輕身影,劫后余生的巨大慶幸和感激瞬間涌上心頭!
是他救了她!
然而,這份感激尚未在心底完全化開,一絲冰冷的疑竇,如同毒蛇般悄然探出了頭。
這荒山野嶺,人跡罕至!
他為何會如此“恰巧”地出現在這里?
他的劍法……凌厲精妙,絕非尋常江湖把式!
更帶著一種……軍伍中才有的簡潔狠辣?
還有他看向那些死士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仿佛認出某種標記的銳利光芒……
自稱江湖游歷?
可他對京城權貴豢養死士的手段,似乎……太過了解了?
年輕游俠一劍逼退兩名死士的合擊,抽空回頭瞥了一眼地上重傷的蕭云卿,眼神清澈,帶著關切:“姑娘!還能動嗎?此地不宜久留!我擋住他們,你快走!”
聲音清朗,情真意切。
蕭云卿看著他關切的眼神,感受著傷口傳來的劇痛,心中那絲疑竇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越來越大。
他……到底是誰?
是敵?
還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