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凰被拖走時留下的那灘粘稠血痕，尚未完全干涸，在清晨稀薄的光線下，反射著令人作嘔的暗紅光澤。
空氣里彌漫著驅蠱引魂香殘余的濃烈甜膩、血腥的腥銹、以及祭壇上符文被焚燒后散發的焦糊邪氣，混合成一種足以令人窒息的污濁。
宗祠地下秘壇，這座剛剛上演過人間地獄的舞臺，此刻充斥著內侍省官員急促的指令、侍衛搬運尸體和清理邪物的沉重腳步、以及那些被解救下來、驚嚇過度而不斷啜泣的女童壓抑的嗚咽。
混亂，如同渾濁的泥漿，翻涌在每一個角落。
崔雪瀲（易容成蕭云卿）就站在這片混亂的邊緣，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石壁陰影里。她低垂著頭，雙手交疊在身前，寬大的粗布宮女衣袖將她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左臂和頸側的灼傷在粗糲衣料的摩擦下隱隱作痛，提醒著她身份的脆弱。她混進來，不過是想親眼確認蕭云卿是否無恙，想在這片混亂中捕捉一絲關于皇帝下一步動向的蛛絲馬跡。然而此刻，她所有的感官都被一種更強烈的不安攫住——高臺上，那道玄黑色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散發著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壓。皇帝周玄瑛并未立刻離開，他站在祭壇邊緣，俯瞰著這片由他一手導演、又親手終結的血腥狼藉，深陷的眼窩下，目光如同古井寒潭，緩慢地、冰冷地掃視全場，仿佛在清點他棋盤上的每一顆棋子，審視著每一處可能失控的細節。
那目光掃過時，崔雪瀲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下意識地將交疊的雙手收得更緊，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試圖將那致命的秘密更深地藏進袖管的陰影里。
就在這時，一個離她不遠、負責清理祭壇邊緣血跡的小宮女，大概是驚嚇過度又兼一夜未眠，腳下突然一個踉蹌，身體軟軟地向一旁倒去，眼看后腦就要磕在祭壇邊緣一處尖銳凸起的青銅饕餮紋飾上！
幾乎是本能！崔雪瀲的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她猛地向前一撲，左手閃電般探出，一把抓住了那小宮女的手臂，用力往回一帶！
“小心！”
驚呼脫口而出的同時，刺啦——！
一聲布料撕裂的脆響，在混亂嘈雜的背景音中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拉扯力從手臂傳來！崔雪瀲只覺得左臂衣袖處猛地一涼，緊接著便是鉆心的刺痛！她下意識地低頭——
只見自己左臂那本就因灼傷而略顯脆弱的粗布衣袖，被祭壇上那猙獰饕餮口中突出的、異常鋒利的青銅尖角，從手肘處直直撕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一直撕裂到接近手腕的位置！
清晨熹微的光線，恰好從宗祠上方一處殘破的瓦隙斜斜投射下來，如同精準的聚光燈，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她因用力拉扯而暴露在外的左手之上！
那只手，手指纖長，骨節分明，膚色因易容藥物略顯蒼白。
而在那本應是五根手指的位置——
赫然多了一根！
第六根手指！纖細、蒼白，帶著與生俱來的突兀，如同一個無法抹去的詛咒烙印，就那么清晰地、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視野之中！暴露在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晨光之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崔雪瀲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如同冰錐刺骨的恐懼！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瘋狂撞擊胸腔的“咚咚”聲，震耳欲聾！
她猛地抬起頭，帶著一種瀕死般的絕望，本能地、驚恐地望向高臺之上！
晚了！
高臺之上，周玄瑛那冰冷掃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在她衣袖撕裂、左手暴露的瞬間，便已驟然定格！
那深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了她那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帶著第六根手指的左手！也映出了她易容成蕭云卿的臉龐上，那無法掩飾的、瞬間僵硬的驚恐和慘白！
周玄瑛的瞳孔，在那一剎那，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那并非驚訝，更像是一種冰冷的、洞悉了某個關鍵謎題的銳利。他捻著右手拇指上那枚玄鐵扳指的動作，極其細微地頓了頓。隨即，他那削薄而蒼白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絲弧度。
那弧度極淡，極淺，如同冰面上掠過的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沒有溫度，沒有笑意，只有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玩味，一種貓捉老鼠般、盡在掌握的殘酷了然。
他看到了！
他什么都看到了！
崔雪瀲如墜冰窟，四肢百骸瞬間被凍僵，連呼吸都停滯了。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窒息。身份暴露了！在這最不可能、最猝不及防的時刻！在這剛剛“勝利”、實則危機四伏的當口！
時間只凝固了短短一瞬。
周玄瑛的目光，在崔雪瀲那只暴露的左手和她慘白的臉上，只停留了這令人窒息的一瞬。
隨即，他極其自然地移開了視線，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隨意掠過一片微不足道的塵埃。他轉向身旁如同影子般肅立的影衛統領影七，聲音不高，平靜無波，卻清晰地穿透了場中的嘈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關懷：
“影七。”
“臣在。”影七的聲音如同鐵器摩擦，毫無情緒。
“蕭太醫，”周玄瑛的目光甚至沒有再看崔雪瀲一眼，仿佛在談論一個無關緊要的物件，只是語氣里多了一絲刻意為之的“體恤”，“方才受驚不小，又‘舊傷未愈’。此地污穢腌臜，不宜久留。送她回靜怡軒，好生歇著。沒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打擾‘蕭太醫’靜養。”
“好生歇著”。
“不得打擾”。
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鐐銬，重重砸在崔雪瀲的心上！
“遵旨！”影七沒有任何遲疑，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出現在崔雪瀲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濃重的壓迫感，玄鐵面具下只露出半張冷硬的臉和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
“蕭太醫，請。”影七的聲音平板無波，側身讓出道路，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姿態恭敬，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強硬。他身后的兩名影衛，如同沉默的磐石，無聲地堵住了崔雪瀲所有可能逃竄的方位。
崔雪瀲渾身僵硬，冷汗瞬間浸透了內里的衣衫，粘膩冰冷地貼在灼傷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刺痛。她能感覺到周圍似乎有幾道探究的目光掃過她撕裂的衣袖和緊握的左手，但在影衛無形的威壓下，無人敢多看一眼，更無人敢置喙皇帝的命令。
完了。
暴露了。
囚籠，已經無聲地合攏。
她強迫自己穩住幾乎要癱軟的身體，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維持住“蕭云卿”該有的、帶著幾分虛弱和驚魂未定的表情。她甚至不敢再試圖去遮掩左臂的破口和那只手——任何多余的動作，此刻都無異于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深深地、艱難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和甜膩香氣混合著死亡的冰冷，灌入肺腑。她低垂著眼瞼，避開了影七那毫無溫度的目光，也避開了高臺上那道如同跗骨之蛆般冰冷的注視，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和沙啞：
“有勞……影衛大人。”
她邁開腳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沉重而虛浮。影七如同最忠誠也最冷酷的獵犬，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側。那兩名影衛則如影隨形地跟在后方，徹底斷絕了她任何一絲妄念。
走向出口甬道的每一步，都仿佛在走向一個深不見底、布滿尖刺的囚籠。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背后那道來自高臺的、冰冷玩味的目光，如同實質的芒刺，牢牢釘在她的脊背上，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沒入甬道的黑暗之中。
***
靜怡軒的門在身后沉重地關上，落鎖的聲音清晰傳來，如同敲響了喪鐘。
崔雪瀲背靠著冰涼刺骨的門板，身體終于支撐不住，緩緩滑坐在地。粗糲的地面摩擦著灼傷的肌膚，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中那滅頂的恐懼和冰冷。
她顫抖著抬起左手，衣袖的破口猙獰地咧著，暴露著那只帶著第六根手指的手。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多出來的一指，蒼白而扭曲，如同一個永恒的詛咒印記。她死死地盯著它，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伴隨她半生、讓她如同陰溝老鼠般躲藏、也最終將她推入絕境的標記。
“嗬……嗬嗬……”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血腥味。她猛地用右手死死攥住左手腕，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仿佛要將那根多余的手指硬生生摳掉！劇烈的疼痛傳來，卻絲毫無法驅散那徹骨的寒意。
皇帝知道了！
他絕對知道了！
那玩味的眼神，那冰冷的“關懷”，那無聲的囚禁……都是證據！他只是在等！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等一個能榨干她最后價值的借口！像處置陸明凰一樣，像對待丹房里那些藥人一樣！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但在這極致的恐懼深處，一股被逼到懸崖絕境的、孤狼般的狠戾，也如同巖漿般翻涌上來！
不能坐以待斃！
絕對不能！
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絕望的火焰。目光掃過靜怡軒緊閉的門窗，掃過門外影衛模糊的身影，最后定格在梳妝臺銅鏡旁——那里，靜靜躺著幾件不起眼的東西：一盒劣質的胭脂，幾支磨禿的畫筆，還有……一小塊堅硬的、用來描畫疤痕或皺紋的深色膏體。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迸濺的火星，驟然在她腦中炸開！
***
丹房內，硫磺與血腥的氣息依舊揮之不去。
蕭云卿剛剛送走前來“關切”詢問祭典詳情（實為試探）的皇帝心腹太監，后背的冷汗尚未干透。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試圖平復狂跳的心臟。陸明凰伏誅，鴆毒之仇得報，本該是解脫。可她沒有絲毫喜悅，只有沉甸甸的、比之前更深的寒意。
皇帝那張在祭壇血光映照下、平靜得近乎詭異的臉，如同夢魘般在眼前揮之不去。他才是盤踞在九重宮闕最深處的毒龍！云薇還在他手里！崔雪瀲……
想到崔雪瀲，蕭云卿的心猛地一揪。混亂中，她似乎瞥見崔雪瀲也混在人群邊緣，但當時情況危急，無暇細看。她現在怎么樣了？皇帝離開時那句關于“送蕭太醫回宮”的旨意，聽起來平靜，卻總讓她感到一絲莫名的不安。
就在這時，隔壁囚室傳來一聲壓抑的、帶著痛苦的呻吟。
“薇兒！”蕭云卿心頭一緊，立刻撲到連通兩間囚室的鐵柵欄前。
只見云薇蜷縮在冰冷的地鋪上，小小的身體痛苦地弓起，雙手死死捂住心口的位置，臉色青白交替，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她緊閉著眼，牙關緊咬，似乎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姐姐……疼……好疼……”云薇的聲音細弱蚊蚋，帶著哭腔，“像……像有蟲子在咬……”
蕭云卿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她隔著柵欄，焦急地呼喚：“薇兒！看著我！哪里疼？告訴姐姐！”
云薇艱難地睜開眼，眼神有些渙散，她顫抖地抬起一只手，指向自己的太陽穴：“這里……跳得好快……好燙……還有……心口……”
蕭云卿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瞳孔驟然收縮！
云薇左側太陽穴的位置，那點之前若隱若現、極不穩定的朱砂印記，此刻正散發出一種極其詭異的、如同呼吸般明滅不定的暗紅色微光！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被喚醒、被刺激，正試圖沖破束縛！
是皇帝喂下的那顆融合了噬靈蠱幼蟲的丹藥！
是祭壇上那驅蠱引魂香殘留的影響！
還是……皇帝已經開始在云薇身上進行某種“測試”了？！
極致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蕭云卿！她隔著冰冷的鐵欄，看著妹妹痛苦掙扎卻無能為力！她猛地轉頭，望向丹房那扇緊閉的、通往皇帝所在方向的厚重石門，眼中燃燒起絕望的火焰和滔天的恨意！
而此刻，在靜怡軒緊閉的門窗后，崔雪瀲正對著銅鏡，用顫抖卻異常堅定的手，拿起那塊深色的膏體，狠狠地、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涂抹在自己蒼白而帶著第六根手指的左手之上。鏡中映出的那雙眼睛，如同孤注一擲的困獸，閃爍著瘋狂而冰冷的光。
勝利的陰影之下，致命的危機已悄然露出獠牙。深不見底的棋局，才剛剛進入最兇險的中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