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密室的門軸發出沉重而滯澀的呻吟,如同垂死巨獸的喘息,在蕭云卿身后緩緩合攏。沉重的落栓聲如同冰錐,狠狠鑿進她緊繃的神經。硫磺與血腥混合的濁氣,瞬間被隔絕在外,但密室內的空氣并未因此變得清新,反而更加粘稠、凝滯,仿佛凝固的冰層,壓得人喘不過氣。
這里比外間丹房更小,更暗。四壁是打磨光滑的黑色巨石,冰冷堅硬,吸走了所有的光線和溫度。唯一的光源是密室中央一張巨大的黑檀木桌案上,幾盞嵌在青銅獸首燈座里的長明燈。幽冷的火苗無聲跳躍著,將桌案后那個端坐的玄色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蟄伏的、擇人而噬的巨獸陰影。
皇帝周玄瑛端坐其上,一身玄色常服幾乎與身下的黑檀木椅融為一體,唯有袖口和領緣用極細的金線繡著暗沉的龍紋,在幽燈下偶爾閃過一絲冰冷的光澤。他并未抬頭,枯瘦蒼白的手指正慢條斯理地把玩著拇指上那枚玄鐵扳指,指腹摩挲著冰冷的金屬表面,發出極其細微、卻如同刮擦在人心上的“沙沙”聲。
蕭云卿垂首立在桌案前幾步遠的地方,脊背挺得筆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密室里被無限放大。隔壁囚室隱約傳來的、云薇壓抑的啜泣聲,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漫長如年。
終于,密室另一側那扇同樣厚重的石門,也發出了開啟的聲響。崔雪瀲(依舊頂著蕭云卿的容貌)被兩名影衛無聲地“護送”進來。她低垂著頭,步履看似平穩,但蕭云卿敏銳地捕捉到她交疊在身前的雙手,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左臂的粗布衣袖被撕裂處,雖已被草草縫補遮掩,但那份刻意為之的平整,反而透著一股欲蓋彌彰的驚惶。
皇帝周玄瑛終于停下了摩挲扳指的動作。
他緩緩抬起眼皮,深陷的眼窩下,那雙古井寒潭般的眸子,如同最精準的探針,先是在蕭云卿臉上停頓了一瞬,那目光冰冷而銳利,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她心底翻騰的恐懼與恨意。隨即,那目光便毫無波瀾地轉向了剛剛站定的崔雪瀲。
“都來了?!彼穆曇舨桓撸踔翈е唤z奇異的平靜,卻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凍結了密室中本就稀薄的空氣。
沒有任何鋪墊,沒有任何前奏。
周玄瑛枯瘦的右手隨意地在桌案上一拂。
啪嗒。
一聲輕響,打破了死寂。
一卷用暗紅色絲帶系著的、邊緣磨損的羊皮紙卷軸,如同被丟棄的垃圾般,被他隨意地拂落桌案,滾了幾圈,恰好停在崔雪瀲的腳邊。卷軸的一端松散開來,露出了里面書寫工整卻透著森然氣息的字跡。
崔雪瀲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強迫自己低頭,目光落在滾落腳邊的卷軸上。
那攤開的卷首,幾行墨字如同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進她的眼底!
“……經查實,靜怡軒蕭氏云卿,實為前鎮北將軍崔烈之遺孤,崔雪瀲!年十六,左手生有六指,乃崔氏男丁特有之隱記……其女冒名頂替,潛入宮禁,圖謀不軌……證據確鑿……”
“崔雪瀲”!
三個字,清晰無比,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名字上!也燙穿了她精心構筑、賴以生存的所有偽裝!
轟——!
崔雪瀲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瞬間炸開,直沖天靈蓋!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抽干,又在剎那間凍成了冰渣!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滅頂的轟鳴!她眼前陣陣發黑,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連指尖那細微的顫抖都徹底停滯了。那張易容成蕭云卿的臉龐,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慘白如金紙,在幽暗的燈火下,透著一股死灰般的絕望。
完了。
徹底完了。
她最大的秘密,最深的恐懼,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攤開在這個掌控著生殺予奪的帝王腳下!
時間仿佛凝固了。密室中只剩下長明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以及隔壁云薇那若有若無、如同小貓哀鳴般的啜泣,更加清晰地穿透石壁,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周玄瑛的目光,如同欣賞一件有趣的作品,牢牢鎖在崔雪瀲那張慘白絕望的臉上。他削薄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絲弧度。
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道冰封湖面裂開的縫隙,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令人骨髓生寒的黑暗。
“崔雪瀲。”他緩緩念出這個名字,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冰冷重量,“前鎮北將軍崔烈之女。易容之術,精妙絕倫。心性夠狠,夠韌,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周旋至今,瞞天過?!彼⑽㈩h首,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贊許”,“是個人才。”
崔雪瀲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是驚駭欲絕的恐懼,以及被逼到絕境后、孤狼般的警惕與狠戾!她死死盯著高座上的帝王,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朕,惜才?!敝苄纳眢w微微前傾,手肘支在黑檀木桌案上,枯瘦的手指交叉,形成一個極具壓迫感的姿態。幽冷的燈火在他深陷的眼窩下投下濃重的陰影,讓那雙眼睛顯得更加深邃、更加莫測。
“繼續扮演‘蕭云卿’。”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做朕手中一把聽話的刀。替朕看著這后宮,看著那些不安分的前朝暗流。替朕……”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鋒,“清除掉那些礙眼的人,掃平那些擋路的石子。讓該消失的,無聲無息地消失。”
崔雪瀲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巨大的荒謬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讓她這個崔家的孤女,頂著仇人賦予的身份,去替他鏟除異己?去做那見不得光的劊子手?
“作為回報,”周玄瑛仿佛沒看到她眼中翻騰的驚濤駭浪,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一筆交易,“朕會在‘適當的時候’,‘考慮’為你崔家……平反昭雪?!彼桃饧又亓恕翱紤]”二字,其中的虛假與敷衍,如同寒冰般刺骨?!巴瑫r,”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一旁臉色同樣慘白的蕭云卿,“朕也會保證……你這位‘好姐妹’蕭云卿,和她那病弱的妹妹蕭云薇……暫時的安全?!?/p>
“暫時的安全”!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蕭云卿的心上!她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嵌進肉里,才勉強克制住沖上去的沖動!
“但是,”周玄瑛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九幽寒風吹過冰原,密室內的溫度瞬間降至冰點!他枯瘦的食指,如同索命的判官筆,隔空點向崔雪瀲,又緩緩移向蕭云卿,最后,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精準地指向隔壁囚室的方向!
“若有不從——”
“若身份泄露——”
“若敢陽奉陰違,耍半點花樣——”
他冰冷的目光在崔雪瀲和蕭云卿臉上來回掃視,最終定格在蕭云卿因極度恐懼而微微睜大的眼睛上,削薄的嘴唇吐出最殘忍的判決:
“那么,崔氏在這世上最后一點血脈,連同蕭氏姐妹二人……”他的聲音毫無波瀾,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令人作嘔的平靜,“即刻便化為朕丹爐中的飛灰。朕會讓你們親眼看著,看著那爐火如何將你們在乎的人,一點一點,燒成灰燼。尤其是……”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牢牢釘在蕭云卿臉上,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
“尤其是你妹妹蕭云薇。朕會親自動手,將她作為最完美的‘藥引’投入丹爐。朕要親眼看著,看著她體內的蠱蟲如何被爐火喚醒,如何一點一點啃噬她的心脈,聽她發出這世間最動聽的哀鳴……直到她化作一捧滋養朕‘神軀’的塵埃?!?/p>
“不——!”蕭云卿再也無法抑制,一聲絕望凄厲的悲鳴沖破喉嚨!她眼前發黑,身體搖搖欲墜,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石壁,才勉強支撐著沒有倒下。隔壁云薇那壓抑的啜泣聲,此刻聽在她耳中,如同最殘酷的凌遲!
周玄瑛卻仿佛只是陳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說完,枯瘦的手指再次輕輕敲擊著黑檀木桌面。
篤。篤。篤。
緩慢,清晰,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殘酷韻律。如同喪鐘的倒計時,敲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他好整以暇地看著下方兩張慘白絕望的臉,欣賞著她們眼中翻涌的驚怒、痛苦、掙扎和那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如何選擇?”他淡淡地問,聲音里聽不出絲毫情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是做朕手中一把有用的刀,換取一線飄渺的生機?還是……現在就帶著你們所有的秘密和牽掛,一起化為灰燼?”
絕望如同粘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密室。
崔雪瀲死死咬住下唇,鐵銹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她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燃燒的炭火,帶著孤狼般的狠戾與瘋狂,迎向皇帝那冰冷玩味的目光。那眼神里,沒有了恐懼,只剩下一種被逼到懸崖盡頭、即將縱身一躍的決絕。
蕭云卿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淚水無聲地滑落,混著唇邊被咬出的血絲。她顫抖著轉過頭,目光穿過冰冷的鐵欄(想象中的),仿佛能穿透石壁,看到隔壁囚室里那個蜷縮在黑暗中、承受著未知痛苦的小小身影。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崔雪瀲那淬著血和冰的聲音,如同破碎的刀刃,一字一頓地響起:
“奴婢……謹遵……圣命?!?/p>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生生擠出來,帶著血肉模糊的屈辱和深入骨髓的恨意。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屈下膝蓋,朝著那高高在上的玄色身影,行了一個標準的、卻如同將靈魂釘上恥辱柱的宮禮。
蕭云卿閉上了眼睛,滾燙的淚水灼燒著她的臉頰。她知道,崔雪瀲的屈服,是用自己的靈魂和底線換來的、暫時保護她和云薇的囚籠。她更知道,皇帝要的“結果”,是云薇的命!
她猛地睜開眼,眼中所有的淚水瞬間蒸干,只剩下被絕望和恨意點燃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瘋狂火焰!她死死盯著桌案后那個掌控著一切的帝王,喉嚨里發出如同困獸般的低吼:
“陛下要的‘結果’……臣……定當……竭力!”
“竭力”二字,被她咬得極重,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為了云薇,哪怕前方是真正的地獄,她也要從這地獄的毒火里,搶出一線生機!皇帝的蠱蟲?不死藥?她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光芒——或許,那本身就是一把可以刺向毒龍心臟的雙刃劍!
周玄瑛看著下方兩人截然不同卻又殊途同歸的絕望與屈服,看著她們眼中燃燒的、如同風中殘燭般微弱卻不肯熄滅的恨意與瘋狂,削薄的唇角,終于勾起一絲真正意義上的、冰冷而滿意的弧度。
棋子,已徹底落入棋盤。
這深宮鳳闕最兇險的棋局,終局,才剛剛開始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