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深處,巨大的青銅丹爐日夜不息地燃燒著,爐膛內翻滾著粘稠如巖漿的暗紅色液體,散發出令人窒息的硫磺腥氣與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血肉被熬煮的甜膩焦糊味。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肺腑的痛楚,將蕭云卿緊緊包裹。這里已不再是丹房,更像是一座由絕望和恐懼澆筑而成的活體囚籠,而她,是被鎖在籠中,被迫為魔鬼研磨毒藥的祭品。
皇帝周玄瑛并未食言。在崔雪瀲“謹遵圣命”的屈服之后,更多的“研究材料”被源源不斷地送入這座囚籠。幾卷邊緣焦黑、散發著陳腐與血腥氣息的殘缺古籍,顯然是陸明凰處繳獲的邪僧珍藏。其上用扭曲如蟲豸爬行的文字,記載著更加詭譎、更加血腥的蠱蟲培育與操控之法,字里行間充斥著對生命極致的褻瀆。另有一本用薄如蟬翼的人皮鞣制、觸手冰涼滑膩的邪僧親筆筆記,上面用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跡書寫的秘法,更是看得蕭云卿胃里翻江倒海。
更大的“恩典”隨之而來。她不再僅僅是對著琉璃罐中的蠱蟲樣本做記錄,而是被允許“協助”進行更核心、更殘忍的“藥人”實驗。
一道厚重的、鑲嵌著單向琉璃的玄鐵墻壁,將丹房隔開。琉璃墻后,是另一間充斥著血腥與絕望氣息的石室——藥人囚牢。
此刻,蕭云卿就站在這面冰冷的琉璃墻前。掌心貼在冰涼的琉璃上,留下潮濕的汗印。她強迫自己睜大眼睛,像一個最冷酷無情的觀察者,記錄著墻內正在上演的人間地獄。
石室中央,一個身形單薄、面容因長期折磨而枯槁扭曲的宮女被粗重的鐵鏈鎖在一張冰冷的石床上。她的太陽穴位置,一點暗紅色的朱砂印記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動,散發出不祥的光暈。影七面無表情地將一支細長的、淬著幽藍色粘液的骨針,精準地刺入那印記下方!
“呃啊——!!!”
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瞬間穿透厚重的琉璃墻,狠狠撞在蕭云卿的耳膜上!那宮女的身體如同被投入滾油的活蝦,在石床上瘋狂地弓起、彈跳、扭曲!鎖鏈被掙得嘩啦作響,幾乎要嵌入她枯瘦的皮肉!她的眼球因劇痛而暴凸,布滿血絲,幾乎要脫眶而出!太陽穴上的子蠱印記光芒大盛,如同燒紅的烙鐵,皮下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活物在瘋狂蠕動、啃噬!
蕭云卿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她強迫自己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宮女扭曲的臉上,強迫自己的手在記錄冊上寫下冰冷的觀察:“丙字柒號,注入‘噬魂引’三滴……子蠱活性激增……宿主神經反應劇烈……痛感閾值突破……”每一個字都像是蘸著心頭血寫就。她仿佛看到了云薇未來的模樣,那石床上的宮女,就是她妹妹的倒影!
“記錄她的心率,瞳孔變化,肌肉痙攣頻率!”皇帝周玄瑛冰冷的聲音在蕭云卿身后響起,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她的后頸。他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隔著琉璃,如同欣賞一件有趣實驗品的造物主,深陷的眼窩下,目光專注而冰冷。
蕭云卿猛地一顫,幾乎捏斷手中的炭筆。她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和沖上去撕碎一切的沖動,僵硬地低下頭,繼續記錄。
琉璃墻內,那宮女的慘嚎已變成了破風箱般嘶啞的嗬嗬聲,身體劇烈的痙攣漸漸變成了間歇性的、幅度更大的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隨著鎖鏈刺耳的刮擦聲和骨頭不堪重負的呻吟。她的生命力正被子蠱和毒藥瘋狂榨取。
就在這時!
異變陡生!
那原本已瀕臨崩潰、眼神渙散的宮女,太陽穴處的子蠱印記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血光!仿佛被注入了最后一劑強心針,又像是回光返照的終極瘋狂!她喉嚨里發出一聲非人的、如同野獸瀕死的咆哮,被鐵鏈鎖住的身體竟然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猛地向上狠狠一掙!
咔嚓!
一根束縛她右臂的鐵鏈,竟生生被她扯斷了鏈接石床的鉚釘!
電光火石之間!那宮女如同被邪靈附體,僅剩的一只手臂帶著撕裂皮肉的瘋狂力量掙脫了殘余鎖鏈的束縛,布滿血絲、只剩下純粹痛苦與瘋狂的眼球,瞬間鎖定了琉璃墻外——鎖定了墻外那個負手而立、玄衣如夜的帝王身影!
“嗬——!”
一聲混合著血沫的嘶吼!她僅剩的手臂如同枯枝般伸出,五指成爪,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量,朝著觀察窗的方向,朝著周玄瑛所站的位置,狠狠撲了過來!
“護駕!”影七的厲喝與拔刀聲幾乎同時響起!
然而,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
那宮女枯槁的身體如同炮彈般撞在厚重的琉璃墻上,發出沉悶的巨響!布滿血污和淚痕的臉死死貼在冰冷的琉璃上,扭曲變形,那雙只剩下瘋狂與無盡痛苦的眼睛,隔著琉璃,死死地、怨毒地釘在周玄瑛的臉上!她的指甲在琉璃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仿佛要穿透這層阻隔,將那個造成她所有痛苦的源頭撕碎!
就在這驚心動魄、死亡凝視的瞬間!
蕭云卿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本能地、死死地釘在了皇帝周玄瑛的身上!
確切地說,是釘在了他左側太陽穴上!
就在那宮女瘋狂撲來、子蠱印記爆發出刺目血光的同一剎那!
周玄瑛左側太陽穴上,那枚深黑色的、如同凝固血塊般的“朱砂痣”——
竟然!!!
如同沉睡的惡魔被驟然驚醒!又像是被無形的絲線猛地扯動!
它極其劇烈地、清晰地、搏動了一下!
是的!搏動!如同心臟的收縮!那深黑色的印記在那一瞬間仿佛活了!凸起、收縮,帶動著周圍的皮膚都產生了細微的、肉眼可見的漣漪!一股極其隱晦、卻又令人靈魂戰栗的冰冷邪異氣息,仿佛透過那搏動的印記逸散出來!
與此同時,琉璃墻上,那宮女太陽穴處瘋狂閃爍、如同信號燈般的子蠱印記,光芒的明滅節奏,竟與皇帝太陽穴上那一下搏動,形成了詭異的、短暫的重合與同步!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
蕭云卿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倒流,又在剎那間凍結成冰!一股比丹房內硫磺血腥氣更刺骨的寒意,從她的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席卷四肢百骸!
不是痣!
那不是痣!
影衛的動作快如閃電。在宮女撲上琉璃墻的下一瞬,一道冰冷的刀光已經精準地沒入了她的后心。瘋狂的嘶吼戛然而止,宮女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滑倒在琉璃墻下,太陽穴處的血光迅速黯淡、熄滅,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灰敗。石室內只剩下鎖鏈晃動的余音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
“廢物。”周玄瑛冰冷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只是拂過衣袖的塵埃。他甚至沒有再看那具尸體一眼,目光漠然地轉向影七,“清理干凈。下一個。”
影七沉默地領命,如同最精密的機器,開始處理殘局。
蕭云卿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石像。手中的炭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面,摔成兩截。她仿佛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景象。眼前反復回放的,只有那電光火石間,皇帝太陽穴上那一下清晰無比的、活物般的搏動!只有那宮女子蠱印記與之同步閃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血光!
一個被刻意遺忘、深埋心底的碎片猛地翻涌上來——那本用干涸血漬書寫的邪僧筆記!在記載著各種邪惡蠱術的角落,有幾頁殘缺的圖譜和晦澀的描述,提到了某種傳說中的共生邪法——“蠱主”。以己身為巢,飼育母蠱,母蠱沉睡時形如胎記黑痣,一旦蘇醒或受到強烈刺激,便會搏動感應。母蠱為主,可操控植入子蠱的“藥鼎”,或汲取其生命精氣反哺己身,追求所謂的“共生不朽”……
當時她只覺是天方夜譚,是邪僧瘋狂的臆想。可眼前這一幕……
轟——!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觀察,在這一刻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撞擊在一起,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真相!
皇帝太陽穴上那不是痣!
那根本不是什么朱砂胎記!
那是一只蠱!
一只強大無比、處于休眠或半休眠狀態的母蠱!
他就是所有子蠱的源頭!是操控那些藥人生死的“蠱主”!
他用這只母蠱,如同蛛網中心的蜘蛛,掌控著無數被植入子蠱的藥人!通過汲取他們的生命、痛苦乃至死亡的精氣,來滋養自身,維持他那腐朽軀殼的“不朽”!
這才是他追求“長生不死”的真正核心!比任何丹藥、任何邪術都更邪惡、更直接、更殘酷的真相!
極致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蕭云卿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窒息!她感覺自己正站在一頭沉睡的、渾身流淌著毒涎的遠古惡龍身邊!而剛才,她窺見了那惡龍緊閉的眼皮下,一閃而逝的、冰冷豎瞳的微光!
就在這滅頂的恐懼幾乎要將她吞噬時,一線極其渺茫、卻又無比尖銳的光,如同穿透厚重烏云的閃電,驟然劈開了她心中的絕望!
母蠱!
如果……如果能找到克制、甚至殺死這只母蠱的方法……
如果能讓這只盤踞在帝王顱內的毒蟲反噬……
是否就能斬斷這邪惡的鎖鏈?是否能徹底摧毀皇帝那建立在無數尸骸上的“不死”根基?是否能……救下云薇?!
這個念頭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底瘋狂燃燒起來!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也帶著一線微弱的、刺破黑暗的希望!
“蕭太醫,”皇帝周玄瑛那冰冷無波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針,毫無預兆地在蕭云卿身后響起,近在咫尺!
蕭云卿渾身猛地一顫,如同被冰水兜頭澆下!她幾乎是瞬間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壓下臉上的驚駭欲絕,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垂下眼瞼,不敢直視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周玄瑛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遙。玄色的袍角幾乎要觸碰到她的裙裾。他并未看她,目光依舊落在琉璃墻內影七清理尸體的動作上,深陷的眼窩在幽暗光線下如同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剛才……”他頓了頓,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談論天氣,“似乎有所發現?”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蕭云卿緊繃的神經上!他看到了?他察覺到自己那一瞬間的失態?還是……那母蠱的搏動,讓他感應到了什么?!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她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維持最后一絲冷靜,喉嚨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
“回……回陛下……臣……臣只是被那藥人突然發狂……驚駭過度……一時失態……并無……并無特別發現……”她將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口,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將一個被血腥場面嚇壞的女太醫演得惟妙惟肖。
死寂。
只有琉璃墻內鎖鏈拖動尸體的沉悶摩擦聲,如同碾過心頭的滾石。
許久,久到蕭云卿幾乎要支撐不住癱軟下去時,周玄瑛才極其緩慢地、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
那聲音輕飄飄的,聽不出任何情緒。
隨即,他邁開步子,玄色的袍角拂過冰冷的地面,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混合著硫磺與龍涎香的冰冷氣息,從蕭云卿身邊漠然走過。
“繼續。”
冰冷無波的兩個字,如同最后的判決,隨著他遠去的腳步聲,回蕩在充滿血腥與絕望的丹房之中。
蕭云卿依舊保持著垂首僵立的姿勢,冷汗已浸透了她內里的衣衫,緊貼在冰冷的脊背上。直到皇帝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丹房厚重的石門之外,她才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雙腿一軟,踉蹌著后退一步,重重靠在冰冷的琉璃墻上。
冰冷的觸感透過單薄的衣衫刺入骨髓,卻遠不及她心中那滅頂的寒意。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
那一聲“嗯”,那拂袖而去的冷漠……都是無聲的警告!
她緩緩抬起顫抖的手,捂住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口。目光落在琉璃墻上,那宮女被拖走后留下的、尚未干涸的暗紅色拖痕上。那痕跡扭曲蜿蜒,如同一條通往地獄的血路。
殺死母蠱……
這唯一渺茫的生路,已然暴露在毒龍的注視之下。
前路,是更加深不見底、步步殺機的絕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