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纏繞著四肢百骸。蕭云卿躺在宮墻外污穢的溝渠里,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腐臭和硝煙氣息。遠處,皇城方向依舊火光沖天,將半邊天穹染成不祥的暗紅,如同巨獸淌血的傷口。喊殺聲、哭嚎聲、兵甲碰撞聲,隔著厚重的宮墻,依舊如同沉悶的鼓點,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
“走!”凌風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如同冰冷的鋼針刺破了蕭云卿脫力的眩暈。他一手穩穩抱著昏睡中、輕得像片羽毛的云薇,另一只沾滿污泥卻異常有力的手,猛地將幾乎癱軟的蕭云卿從冰冷的泥水中拽起!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虛脫。蕭云卿踉蹌著站穩,冰冷刺骨的污水順著發梢、衣角不斷滴落,凍得她牙齒打顫。她下意識地抱緊了凌風塞回她懷里的、那個蘇嬤嬤用命換來的破舊包袱,另一只手死死按在胸前——隔著濕透的衣料,那枚溫潤的羊脂白玉藥瓶緊貼著劇烈跳動的心臟,是崔雪瀲最后的熱度,也是她們唯一的希望。
沒有時間猶豫,沒有時間悲傷。凌風如同最敏銳的獵豹,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溝渠外黑沉沉的街巷。他低喝一聲:“跟緊!”隨即抱著云薇,如同鬼魅般躍上溝岸,瞬間融入墻根濃重的陰影里。
蕭云卿咬緊牙關,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跌跌撞撞地跟上。
京城,這座往日喧囂繁華的帝王之都,此刻已化為巨大的、冰冷的捕獸籠!
九座巍峨的城門如同巨獸森然的利齒,早已在宮亂初起時便轟然緊閉!沉重的門栓落下,如同砸在每一個試圖逃離的人心上。城樓上火把通明,禁軍盔甲鮮明,弓弩上弦,冰冷的箭簇在火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芒,警惕地掃視著城下死寂的街巷。
城內,更是天羅地網!
大隊披堅執銳的禁軍踏著整齊而沉重的步伐,如同移動的鐵壁,在主干道上反復巡弋,甲胄碰撞聲如同催命的喪鐘。無數衙役手持水火棍和鎖鏈,在里正的帶領下,如同梳篦般挨家挨戶砸門盤查!粗暴的呼喝聲、孩童驚恐的哭喊、翻箱倒柜的碎裂聲……此起彼伏,撕裂了京城的夜空。
“奉旨緝拿叛黨!開門!”
“有無陌生女子?一老一少!有傷在身!”
“藥鋪醫館!重點搜查!可疑藥材全部封存!”
“車馬行!嚴查所有車輛!一只蒼蠅也不許放出城!”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焦糊味、恐慌的氣息、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殺伐之氣。街巷如同蛛網,卻布滿了致命的粘絲。凌風帶著蕭云卿,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陰影與死亡的縫隙間亡命穿梭。
翻越爬滿苔蘚的民居矮墻,粗糙的磚石磨破了掌心。
藏身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后,屏住呼吸,聽著搜查隊的皮靴踏著污水從咫尺之外走過。
匍匐穿過狹窄得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的死胡同,冰冷的墻壁擠壓著身體。
甚至有一次,為了躲避一隊舉著火把迎面而來的禁軍,凌風拉著蕭云卿毫不猶豫地滾入路邊一條漂浮著穢物的臭水溝!冰冷的、粘膩的污水瞬間淹沒口鼻,令人作嘔的氣味直沖腦髓!蕭云卿死死捂住口鼻,將懷中的玉瓶和包袱抱得更緊,懷里的云薇在污水中不安地扭動了一下。
每一次與死亡擦肩而過,蕭云卿的心臟都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汗水混合著污泥和冰冷的河水,在她臉上肆意流淌。肺部如同破敗的風箱,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灼燒的痛楚。背上的傷口被污水浸泡,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更讓她心如刀絞的是,胸前緊貼的云薇,體溫正以一種不正常的速度攀升!
“冷……姐姐……冷……”昏睡中的云薇發出模糊的囈語,小小的身體卻在蕭云卿懷中滾燙如火炭!她左側太陽穴的朱砂印記在黑暗中透出不安的紅光,呼吸也變得灼熱而急促,顯然在逃亡的顛簸、驚嚇和污水浸泡下,本就虛弱不堪的身體發起了高燒!
“薇兒!薇兒!”蕭云卿心急如焚,聲音帶著哭腔,卻又不敢大聲。她摸索著云薇滾燙的額頭,心如刀絞。沒有藥!沒有干凈的水!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讓她躺下休息片刻的地方!
凌風顯然也察覺到了云薇的異狀。他緊蹙的眉頭鎖得更深,眼中閃過一絲焦灼。他冒險帶著兩人在迷宮般的小巷中又穿行了一陣,最終停在一條堆滿雜物、散發著濃重霉味和灰塵氣息的死胡同盡頭。這里遠離主干道,只有幾只野貓在雜物堆上警惕地注視著不速之客。
“在這里等我,別出聲!”凌風將云薇小心地交給蕭云卿,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四周,確認暫時安全,隨即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無聲息地翻過一道矮墻,消失在黑暗之中。
等待的時間,每一息都如同在滾油中煎熬。蕭云卿抱著滾燙的云薇,蜷縮在冰冷的墻角,聽著遠處此起彼伏的搜查聲和犬吠,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云薇的囈語越來越頻繁,聲音破碎:“雪瀲姐姐……別跳……火……好大的火……”“嬤嬤……跑……快跑……”滾燙的淚水混著污泥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蕭云卿幾乎要絕望時,一道黑影如同輕煙般飄落回死胡同。是凌風!他身后,跟著兩個穿著粗布短打、身形佝僂、面容滄桑、眼神卻異常警惕銳利的老者。他們身上帶著濃重的硝煙和鐵銹氣息,那是久經沙場的老兵才有的烙印。
“老周,老吳。”凌風低聲介紹,語速極快,“崔帥舊部。”
兩位老兵看到蕭云卿懷中燒得滿臉通紅、囈語不斷的云薇,渾濁的眼中瞬間涌起深切的悲痛和憤怒!他們無聲地對視一眼,重重點頭。
“跟我來!”被稱作老周的老兵聲音沙啞低沉,沒有絲毫廢話。他轉身,帶著眾人極其隱秘地鉆進胡同深處一個不起眼的、堆滿破舊竹筐和爛木板的角落。他挪開幾個沉重的竹筐,露出后面一個被木板虛掩的、僅容一人爬行的狹窄洞口,一股濃烈的、令人窒息的劣質桐油和木料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
棺材鋪!夾層!
蕭云卿沒有絲毫猶豫,抱著云薇,跟著老兵艱難地爬了進去。里面是一個低矮、黑暗、空氣污濁到令人作嘔的狹小空間,堆滿了刨花、木屑和未完工的棺材板。但這里,暫時是安全的。
老吳迅速遞過來一個粗糙的水囊和一小塊用油紙包著的、硬邦邦的粗面餅。另一個油紙包里,是幾顆散發著苦澀藥味的黑色藥丸和一小罐氣味刺鼻的劣質金瘡藥。
“只能找到這些!外面風聲太緊!禁軍、衙役,還有穿黑衣服的鬼影子(影衛)!到處都在查!城門焊死了!”老周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和深深的憂慮,“你們……得盡快想辦法出城!這里藏不久!”
蕭云卿感激地點點頭,顧不上饑餓和身上的傷痛,立刻將清水小心地喂給燒得迷迷糊糊的云薇,又用沾濕的布條擦拭她滾燙的額頭和脖頸,試圖物理降溫。看著妹妹痛苦的小臉,她的心如同被反復碾軋。
暫時安頓下來,那一直緊攥在掌心的、帶著體溫和崔雪瀲最后氣息的羊脂白玉藥瓶,才被蕭云卿顫抖著捧到眼前。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悲慟,小心翼翼地拔開瓶口的軟木塞。
一股奇異的、混合著多種草藥和礦物氣息的冷香瞬間逸散出來,沖淡了棺材鋪夾層內的污濁。
借著從木板縫隙透入的、極其微弱的光線,蕭云卿看清了瓶中之物。
瓶底,靜靜地躺著三顆龍眼大小的蠟丸。蠟質呈深褐色,觸手冰涼堅硬,散發著淡淡的、如同陳年冰雪的寒氣——是極其珍貴的“龜息散”假死藥和“千面膠”易容奇藥!崔雪瀲竟連最后的退路都為她備下了!
而在蠟丸之上,還塞著一小卷用極細金絲捆扎的、薄如蟬翼的素白絲絹!
蕭云卿的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用顫抖的手指,極其小心地解開金絲,將那卷絲絹展開。
絲絹不過巴掌大小,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字跡并非崔雪瀲慣常的娟秀,而是用一種極其特殊的、扭曲如蟲豸爬行的密文書寫!蕭云卿認得,這是崔家軍中傳遞絕密情報所用的“血螭密文”!絲絹邊緣,還沾染著幾點早已干涸發黑的、暗褐色的印記——是血!崔雪瀲的血!
她強忍悲痛,憑借著幼時父親閑暇時教過她的、關于崔家密文的基礎知識,以及一種血脈相連的直覺,艱難地辨認著絹上的內容。
“……崔氏祠堂……東廂……第三塊地磚下……三尺……鐵函……”
“……陸擎通敵密信……兵符印鑒……構陷鐵證……”
“……崔帥……血仇……昭雪……全系于此……”
每一個被艱難破譯出的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蕭云卿的心上!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這哪里是普通的遺物!
這是崔雪瀲用命守護、用血封印的、足以顛覆陸家(雖已倒臺但構陷之罪未徹底清算)、為崔烈將軍和滿門冤魂徹底昭雪的如山鐵證!是她崔家翻案的最后希望!也是她留給蕭云卿的、一份沉甸甸的“遺贈”和未來可能用來對抗皇權、換取生機的最后籌碼!
她將絲絹死死攥在掌心,那干涸的血跡仿佛還帶著崔雪瀲最后的溫度。目光投向懷中依舊高燒囈語、命懸一線的妹妹,又望向夾層外那被火光照亮、殺機四伏的京城。
假死藥在懷,鐵證線索在手。
然而,九門緊閉,天羅地網!
云薇高燒不退,危在旦夕!
如何突破這銅墻鐵壁般的索魂之網?
云薇……還能撐到她們逃出生天的那一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