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那天,很快就到了。
天空自清晨便烏云密布,像誰皺起的眉頭,遲遲不肯舒展。
沒有陽光的照拂,整個病房染上一層灰白色,墻壁、床單、天花板,都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就連空氣似乎也變得厚重、悶濕。
周南煙一如往常地躺在病床上。
無聲的、安靜的、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
今天是同學會。
她知道,向暖風不會來。
她也知道,今天他們都會見到他。
一個她連想起名字都會心顫的人。
她望著天花板,眼神空洞。
時間像是一道沒有盡頭的長廊,她只能被困在其中,無法走出去,也無人能拉她一把。
她曾經不這么孤單的。
記得第一次住院時,是高三那年,她胃潰瘍嚴重,住了整整一個禮拜。
那時江調每天都來,一放學就趕來醫院,但沒帶她最愛吃的草莓蛋糕。
胃潰瘍不能吃甜食,他這樣說。
他總是邊念書邊喂她吃飯,一邊輕聲念今天數學課本上的筆記,偶爾又磕磕絆絆的念著不標準的英文單字。
她曾經以為,未來很長,他會一直在。
可是后來呢?
后來她選擇不告而別。
她選擇離開他的世界。
她以為自己是體面地轉身,卻發現不過是懦弱地逃跑。
外頭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但很快又遠去。
許是覺得快要下雨了吧,走廊里也變得格外安靜。
住院部的患者們多是’老朋友’了,比她還熟悉這里的規律。
陰天、寂靜、潮濕的空氣——是病人日常的一部分。
周南煙閉上眼,試圖用黑暗將自己與這世界隔開。
但很快,她又睜開了眼,望向窗外。
雨,終于下了。
起初是細小的雨絲敲打窗戶,叩叩叩,像誰輕輕敲門。
后來越下越大,雨珠砸在玻璃上,啪嗒啪嗒,像是誰急著來找她、叫她、提醒她——你今天一個人。
她苦笑了一下,眼神逐漸黯淡。
她開始幻想——
他現在在做什么?
見到暖風和阿楚了嗎?是不是正在和老同學打招呼?
他會不會問起她?
會不會在眾人談笑之間,忽然停下來,問:“周南煙呢?”
她想像他的樣子。
四年了。
他應該變了很多吧?
當年的少年,如今是不是已經長成沉穩俊朗的男人?
他的眼神會不會更堅定了?
身形是不是更加挺拔?
說話時還會不會習慣性地皺眉,還會不會在安靜時抿著嘴唇?
還會不會,像當年那樣,聽她一句話就能知道她的情緒?
他現在應該過得很好吧。
有自己的節奏、自己熱愛的工作、自己的朋友圈和生活。
她該為他開心的,不是嗎?
他過得好,是她曾經最期盼的事情。
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她現在這么難過?
她抿住嘴,壓抑著胸腔那道突如其來的劇痛。
眼淚,一滴一滴從眼角滑落,無聲地滴在枕頭上。
與窗外落下的雨滴交織,像是誰在心口輕輕敲鼓,又像是誰用指尖一點一點地,把她壓進更深的悲傷里。
她好想他。
江調,我好想你。
以前她哭的時候,他都在。
他會遞給她紙巾,會替她擦眼淚,會說:“別哭了,我在。”
可是這些年,他不在了。
她親手把他推開了。
當初得知自己罹患漸凍癥時,她第一個想法就是——不能讓江調知道。
她不想他難過,不想他拋下未來、不想他為她奔波受累,不想他帶著負擔生活。
她說服自己這是為他好。
可是……
真的嗎?
真的只是為他好?
還是,她根本只是害怕被他看見自己不堪的模樣?
她不想讓他看到她插著鼻胃管、連呼吸都費勁的樣子;
不想讓他看到那個只能躺在病床上、手腳無力、連笑都做不到的自己。
他那么好,怎么能……怎么能配得上這樣一個她?
她沒辦法抬起手,只能閉上雙眼,無數次的逃避。
她的光,曾經是他。
他是她的天使。
她愿意為他奔跑、為他改變、為他努力。
那時候,她的世界因他而明亮。
可是現在,她自己熄了光。
她抬起手,遮住屬于她的光明,情愿跌入深淵。
她的天使,沒辦法再眷顧她了......
她把自己關進這間病房,關進寂靜的黑夜,任憑風雨敲打心門,任憑悲傷將她一寸一寸淹沒。
如果江調來了,她該怎么辦?
如果他站在她面前,眼神里裝著心疼與愧疚,她又該怎么看著他?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他會這么問嗎?
“為什么要一個人扛著?”
她要怎么回答?
說她怕他留下?
還是說她怕自己撐不住?
說她不想拖累他,還是說——她根本沒有勇氣面對他的愛?
眼淚還在流,一滴接一滴,仿佛要把這四年的壓抑一次性傾瀉干凈。
她從來不是堅強的人。
她曾經自卑得連站在人群中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多余的。
是江調,讓她第一次相信自己有價值。
是他說:“你很好,真的很好。”
是他說:“你值得被人好好愛。”
但她沒能成為那個能回報他愛的人。
她只能選擇離開。
選擇藏起自己,藏起悲傷,藏起所有快撐不下去的脆弱。
窗外的雨還在下,密密斜斜的,像是無盡的思念墜落人間。
她望著那片灰濛濛的天色,心里一遍一遍默念著那個名字。
江調——
你在哪里?
你還記得我嗎?
如果再見,你會怎么看我?
你會不會后悔,曾那么愛我?
會不會,也像我一樣,現在也在流淚?
周南煙終于無聲地抽泣起來,肩膀一下一下顫抖著,聲音卻壓抑得像是在用力忍著什么。
她從未如此渴望過擁抱。
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只是一瞬。
如果他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門口,如果他能看見她現在這副模樣——
她會后悔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的心早就快撐不住了。
這些年,她假裝堅強、假裝無所謂、假裝時間能沖淡一切。
可事實證明,沒有。
她還是愛他,深得像無底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