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在青灰色的晨霧里靠岸時,鳳朝歌的繡鞋剛沾上江南地界,就被石板縫里滲出的咸腥氣纏住了腳步。
她伸手接住檐角墜落的雨珠,指尖捻開時卻沾了層細白的鹽霜。
“姑娘當心。“韓立用竹傘遮住她發間晃動的銀絲流蘇,傘骨暗紋里藏著的磁石簌簌作響,“昨夜運河上漂來三具鹽丁尸首,腳腕都纏著紅繩。“
鳳朝歌將司南佩系回腰間,銅盤上十二時辰刻度正映著碼頭挑夫們腫脹發紫的腳踝。
貨棧墻根下堆著成筐的梅子,可那些本該鮮亮的果皮上,全結著暗紅色的鹽晶。
“勞駕二位讓讓道!“穿靛藍短打的鹽場守衛橫著長矛擠過來,矛尖上掛著的銅鈴鐺突然瘋響。
鳳朝歌后退半步,看著鈴鐺里竄出只機關鼠,叼走她袖口沾著的鹽粒就朝城東奔去。
韓立摸向腰間軟劍的手被鳳朝歌按住。
她望著守衛腰間晃動的青銅鑰匙串,忽然笑著遞上通關文牒:“官爺辛苦,我家商隊運的是閩南荔枝,不知能否討碗鹽水浸果?“
“荔枝?“守衛嗤笑著用矛桿挑起文牒,露出腕間猙獰的狼頭刺青,“江南三月的運河只運官鹽,小娘子不如去胭脂巷找口飯吃——“
話音未落,守衛突然捂著脖子栽進鹽筐。
鳳朝歌指尖還沾著從機關鳥羽毛里抖落的迷藥,轉頭對韓立挑眉:“半刻鐘后,我要看見鹽場東南角的巡防圖。“
當第十只赤紅機關鳥銜著磁粉飛入鹽場時,鳳朝歌已經扮作運鹽女工混進了晾曬場。
蒸騰的咸霧里,她腕間的司南佩突然倒轉,磁針直指倉廩梁柱上嶄新的榫卯結構——那本該陳舊的木料里,竟嵌著與謝無涯密鑰同源的青銅機括。
“癸卯年三月廿七,官鹽出庫兩千石。“她摸到倉管房里泛潮的賬冊,指腹按在朱砂印泥暈開的“兩千“字樣上。
窗柩漏進的光束里,墨跡遮蓋的“萬“字殘痕正隨著水汽慢慢浮現。
“抓賊啊!“尖利的叫喊刺破鹽霧。
鳳朝歌旋身甩出袖中銀絲,纏住房梁墜下的鹽包砸向來人。
漫天雪色紛紛揚揚間,她望見那小吏脖頸上青黑的刺青正泛著詭異紅光,像是某種蠱蟲在皮膚下游走。
梨花木鎮紙擦著她耳畔飛過時,鳳朝歌已經踩著窗沿翻上屋頂。
瓦片下的磁粉被機關鳥啄食出蜿蜒痕跡,她順著那道赤色指引躍向西南角的古槐樹,卻撞進個帶著沉水香氣的懷抱。
“鳳姑娘查賬的手法,倒比本王的玉扇更風雅。“蕭景珩玄色衣擺掃落她發間鹽粒,指間捏著的梅子核正嵌著半枚官府火漆印,“半個時辰前,揚州刺史的密函里說今日有北狄細作混入鹽場。“
鳳朝歌拍開他欲扶自己的手,卻將沾著紅堿土的賬頁拍在他掌心:“殿下不妨看看,這蓋著戶部官印的鹽稅冊,怎么用的是漠北才有的赤鐵礦朱砂?“
暮色漫過鹽場瞭望塔時,兩人正躲在運鹽船的夾層里對賬。
蕭景珩摩挲著賬冊邊沿的鋸齒狀裁痕,突然輕笑出聲:“難怪他們要搶著銷毀舊檔,去歲工部修繕倉廩的款項,怕是都熔成狼牙箭鏃送到北狄了。“
“噓——“鳳朝歌突然按住他手腕,司南佩的磁針在黑暗中劇烈震顫。
船板縫隙間飄來縷縷檀香,混著女子唱曲兒的吳儂軟語,可那曲調最后一個音總是詭異地拔高,像是用某種金屬利器劃出來的。
蕭景珩的呼吸掃過她耳垂:“鳳姑娘可聽過江南童謠?
月牙彎彎照鹽倉,倉底藏著...“他指尖在她掌心畫了個狼頭圖案,突然被船身劇烈的晃動打斷。
咸腥的水花濺進夾層時,他們聽見整片鹽倉傳來齒輪轉動的轟鳴。
鳳朝歌摸到艙壁某塊帶著硝石味的木板,司南佩的磁針突然筆直地指向地底——那里本該是運鹽的河道。
暗渠里的水汽在青磚上洇出蜿蜒紋路,鳳朝歌指尖的銅制游標尺卡進石縫第三道凹槽時,月光恰好漫過密室門楣上的獬豸浮雕。
青銅獸首的右眼突然彈開,露出個布滿星宿圖的轉盤。
“二十八宿里藏著四個錯位星子。“她扯下束發的銀絲絳,將末端浸了硝粉的珍珠按在角宿星官位置,“蕭殿下不妨猜猜,工部那些蠹蟲最喜歡篡改哪顆吉星?“
蕭景珩舉著夜明珠湊近,溫熱的呼吸掃過她頸側:“自然是紫微垣的帝星,不過...“他忽然握住她懸在危宿上方的手腕,“姑娘的耳墜怎么在震?“
話音未落,密室頂棚突然落下細沙。
鳳朝歌反手甩出銀絲纏住梁柱,腕間司南佩的磁針正瘋狂指向轉盤中央。
她盯著珍珠表面漸漸浮現的赤鐵礦粉末,猛地將蕭景珩推向左側:“當心流沙陣!“
玄鐵鎖鏈絞動的聲音里,蕭景珩后背撞上冰冷磚墻。
少女發間清苦的艾草香撲面而來,他垂眸望著近在咫尺的羽睫,喉結動了動:“鳳姑娘這算投懷送抱?“
“閉嘴。“鳳朝歌用銀簪尖戳著他襟口蟠龍紋,耳尖卻泛起薄紅。
她突然偏頭咬住夜明珠,瑩白的光暈里,轉盤上錯位的四顆星子竟組成北狄狼旗圖騰。
當最后一粒銅沙填平天狼星缺口時,密室石門轟然洞開。
堆積如山的賬冊撞進眼簾,泛黃的紙頁間夾雜著暗紅朱砂繪制的北境輿圖。
蕭景珩撿起半枚斷裂的狼牙箭鏃,箭桿上“癸卯年軍器監制“的烙印讓他瞳孔驟縮。
“原來鹽稅貪墨的錢都鑄了兵器。“鳳朝歌翻開最頂端的賬冊,墨跡未干的批注還泛著血腥氣,“三月廿七那筆兩萬石官鹽,在運河巡檢使的私賬里變成了...“
瓦當碎裂的脆響打斷了她的話。
蕭景珩攬著她滾進賬冊堆后的陰影,夜明珠被塞進裝赤砂的陶罐。
黑暗中,他帶著薄繭的拇指按在她唇上,另一只手正摸索著解開她腰間裝磁粉的皮囊。
“東南角兩個,西北三個。“鳳朝歌用氣聲說著,耳垂擦過他喉結。
她突然將磁粉撒向頭頂橫梁,幾只機關鼠立刻竄向不同方位。
追兵靴底鐵釘與磁粉相吸的摩擦聲里,蕭景珩的玉扳指突然卡住了她正要甩出的銀絲。
“等等。“他唇瓣幾乎貼上她耳廓,“你聽——“
皮靴踏過青磚的聲響中混著極輕的鈴鐺晃動聲。
鳳朝歌突然想起白日里鹽場守衛矛尖的銅鈴,后背瞬間滲出冷汗。
那些追兵脖頸處隱約傳來蠱蟲蠕動的簌簌聲,與她在倉廩中見過的一般無二。
“閉氣!“她將解毒丸拍進蕭景珩口中,袖中機關鳥撞碎了陶罐。
赤砂混著夜明珠碎屑漫天飛揚,追兵頸間的蠱蟲突然發出尖銳嘶鳴。
混亂中蕭景珩的玄色披風卷起三本關鍵賬冊,拉著她撞開暗窗躍入鹽倉后的蘆葦蕩。
冰冷的運河水浸透裙裾時,鳳朝歌聽見謝無涯的骨笛聲刺破夜空。
天機閣殺手玄衣上的銀線在月光下流轉如毒蛇,與追兵脖頸處泛紅的蠱蟲印記交相輝映。
她回頭望見謝無涯立在飛檐上,那人手中的機關弩正對著蕭景珩的后心。
“接著!“謝無涯突然甩來一卷浸泡過藥水的羊皮,鳳朝歌接住的瞬間,羊皮上竟浮現出賬冊里用明礬水寫的密文。
她尚未看清內容,就聽見那瘋子低笑著隱入黑暗:“小鳳凰,你欠我的人情該用命來還了。“
蕭景珩劃破掌心將血抹在船舷時,烏篷船已漂出鹽場三里。
鳳朝歌擰著濕透的衣袖,突然發現賬冊邊角沾著的紅藻竟在月光下顯出地圖輪廓。
“你看這個。“她將染血的玉簪按在地圖某處,簪頭的鳳羽紋與紅藻痕跡嚴絲合縫,“赤水灣的鹽丁尸首,腳腕紅繩打的結是漠北樣式。“
蕭景珩正在包扎傷口的手頓了頓,沾血的繃帶突然指向她腰間:“鳳姑娘的司南佩怎么在發燙?“
磁針在青銅盤上劃出火星,直指船底。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撲向裝賬冊的木箱。
掀開的箱蓋內層竟嵌著塊赤鐵礦,此刻正與司南佩產生劇烈共鳴。
鳳朝歌用銀簪挑開礦石化開的紅泥,露出底下刻著鳳氏機關術秘文的銅板。
“丙戌年,驚蟄。“她念出銘文的瞬間,遠處突然傳來鹽船起錨的號子。
蕭景珩抓起浸濕的披風蓋住木箱,火光卻已從運河兩岸包抄而來。
當第十艘漕船桅桿出現在地平線時,鳳朝歌正將最后一本賬冊塞進中空的船槳。
她望著東南方漸亮的天光,忽然將司南佩按在蕭景珩滲血的掌心:“勞煩殿下用王府印鑒叫開城門。“
“然后呢?“
“去胭脂巷找位會唱《鹽工令》的柳姑娘。“她扯下半幅裙裾纏住他傷口,布料上暗繡的鳳尾花浸了血,竟顯出句殘缺的密語,“不過在此之前...“
晨霧中傳來箭矢破空聲,鳳朝歌翻身將蕭景珩壓進艙底。
淬毒的箭鏃釘入船板的瞬間,她嗅到風里飄來的沉水香突然混進了曼陀羅的味道——那是鳳清鸞配制的解毒散獨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