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姥爺癱瘓的消息,我深深的埋下了頭,我能想象姥姥臉上的表情,看到她即將開始的操勞,當然,更讓我明白的是屬于我們的說話時間會大大的減少,我低頭是為了不讓別人看見我即將掉出的眼淚,當然我更不愿意看見那些聽到消息后麻木的臉。
果然,大舅和二姨輪番開始了對姥爺的照顧,更嚴格管理起姥姥的一切時間。我能在電話里聽到姥姥的聲音對我已經是一種難得。在姥姥更加蒼老的聲音后,我聽到了更多的無奈和悲涼。于是,我想要放棄那種通話,不是因為那對話沒有內容,而是我們都承受不起電話那端的重量。我的心鎖閉的更加多了些,因為我要強迫自己忘記這世上還有一個不能睜開眼睛面對的親人。
我的日子里本來的顛沛流離和那些無人問津,壓得我大病一場。可我不能讓這些消息傳到姥姥的耳朵里,因為她背負的已經太多。當我將自己的煩惱都傾泄給婦女兒童保護中心的康阿姨時,她說一定要讓我爭取到應有的權利,于是,她與法院協調,想讓法院來歸還我的權利,但法院的判決書上已經將我的權利和生活劃分的清清楚楚,當康阿姨個人的力量已經扛不起我的煩惱時,我放棄了和她的聯系,因為,我不忍心讓康阿姨為我這樣一個連家人都嫌棄的人再繼續投入時間和精力,盡管她后來還問過我的情況,我都會笑著告訴她我很好。
我唯一訴苦的通道被自己堵死了,面對各種事情都需要外人來介入才能得到小小結果的我來說,擺脫那個家成為我唯一想要做的事情。一次,聽鄰居們談論電視里的家庭協調欄目,突然間我似乎看到一扇門為我敞開。我打電話給那個電視欄目,沒想到,我竟然走進了鏡頭,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次唯一的勇敢竟然讓我成為了全家的公敵,我更沒有想到是那鏡頭拉開了我和媽媽永遠的距離。
那天,天氣下著小雨,那個扎著馬尾辮的年輕女記者找到我,向我了解情況,詢問了我的要求,之后,她淡淡的說過兩天,她還會過來,到時候希望我誠實的面對后面的事情。果然,兩天之后,當她再次出現時,背后多了一個黝黑的扛著攝像機的男人,當一只話筒伸到我的面前時,我平靜的開始講訴自己的故事,我沒有看一眼那個鏡頭,但我卻感到了它的存在,它就那樣靜靜的記錄著,我突然覺得那只黑色的鏡頭像是一個巨大的放大鏡,它放大了我的表情,我的聲音,還有我的生活,我的心隱隱有了恐懼,像是即將面臨一種災難的預感,我終止了自己的說話,因為我不愿意讓姥姥聽到被放大的凄涼,看到被放大的冰冷。但它還是那樣靜靜的矗立在那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當我向那位馬尾辮姐姐要求終止這次的冒險時,她一臉的不快,告訴我她要為我討個公道,找個新家。是呀,我真的很需要一下可以存放我的家。那期待中想要擁有的家,讓我勉強接受了那只鏡頭的繼續記錄,我被一個個問題包圍,我就那樣平靜的回答每個問題,腦子里能有的就是用誠實去贏得一個自己的空間。
之后那鏡頭又記錄下了爸爸的表情,放大的他內心的無奈,當那只鏡頭靠近媽媽時,媽媽的憤怒被激發,于是,從那之后很長時間,媽媽的手機關機,人也消失不見。我就在那只鏡頭后成為了更多人議論的焦點,但我想要的新家卻遲遲沒有到來,終于有一對老年夫婦想領養我,但因為找不到媽媽,無法辦理合理的領養手續,我想要個新家的夢就這樣結束了。
從那之后家里的人都對我表達了公開的憤怒,首先,就是繼母,在她的哭鬧下,爸爸狠狠的給了我一記耳光,但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到的不是被迫,是一種對我這次舉動的懲罰,因為,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在談論那個鏡頭中的他,送出的都是嘲笑,我捂著臉,忍受著痛,我知道那嘲笑一定讓爸爸在深夜難以入眠,我真的應該受到懲罰,因為我真的沒有想到過結果會是這樣。爺爺向我投來的目光中再也沒有了理解,從那天起,他加入了繼母的團隊,面對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他能做到不拋棄,但絕對做不到給予關愛了,我曾經感受到的那種骨血中的情感,就在那只鏡頭消失后,離開了我的生活。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是,媽媽專門跑到學校告訴我,我把她的臉都丟盡了,今后這個世界上就不會再有我們之間的母女關系。任憑我怎么道歉,表達我對她的思念和愛,她都統統的甩開,那一甩徹底讓我知道從此失去的是什么。我唯一指望姥姥能夠理解我的行為,但當我跑到醫院看到病床邊那個已經白發滿頭的她,給姥爺喂飯的情境,我的嘴卻怎么也張不開,我為那次走進鏡頭后悔萬分,也許姥姥也會永遠的離開,那我真的會被整個世界拋棄。我不敢靠近姥姥,就在那時,二姨將我揪出了病房,罵我是個天生的是非精,那鏡頭記錄的一切都還要她和大舅來隱瞞,不讓姥姥知道,怕姥姥承受不了那種打擊,病倒甚至死亡。雖然我一直因為二姨的一記耳光和她冷冷的相處,但那一刻我卻跪在地上感謝她的隱瞞,感謝她對我愚蠢行為的彌補,我的跪驚動了姥姥,姥姥起身呵斥二姨對我的粗暴,但這次二姨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后離開,那個背影讓你有了感恩的沖動,后來許多年,當我回姥姥家時,我會特意為二姨準備最精美的禮品,因為她曾經保護了姥姥那時的心情。我為那種善良的謊言甘心買單。
那件事之后,我對鏡頭有了恐懼,對所有的影像都有了本能的排斥,因為那冰冷鏡頭拉開的是親人之間心的距離,原本一個小的縫隙,會在它的記錄下變成無法彌合的傷口。那種靜靜的記錄是一面鏡子,鏡子中的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真實,那種不真實不是故意偽裝的結果,而是從人內心深處的痛得來的呈現,那時能記錄的表情是單調的,表情背后的故事,往往是被忽略的,因為人們相信自己的眼睛,卻聽不到心的聲音。
那次走進鏡頭給我留下的后遺癥一直持續了很多年,也讓我換了一種看世界的方式,當面對人表達時,眼睛能看到的表情是表象,心里的表情只有在關鍵的時刻會展現。于是,面對與我無關的人和事,我可以將自己變成那個靜靜矗立的紀錄鏡頭,當我撲捉到心的需要時,我會慶幸自己曾經的那次緣于渴望的恐懼,當記錄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再輝煌的景象不過就是一些畫面,再精彩的人生只是一種經歷,而那些能打動內心的東西一定與需要無關,與一種精神和情感密不可分。
雖然走進鏡頭的我經歷的是一次徹底的寒冷,但那些寒冷滋養了我對溫暖的渴望,有了那種渴望,一切都有可能,我相信那只鏡頭不僅給我了一次經歷,更給了我一種人生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