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夏季對于世界和中國,也許重要,也許只是一個年份,但對于我,是非同尋常的。我所經歷的絕大多數同齡人難以想象的各種磨難,在那個夏天都發酵了,合成了一股力量,讓我在走進高考考場前,內心充滿了掙扎。我身邊的人都很難察覺這驚濤駭浪。我在坦然走進大學還是投身打工隊伍之間徘徊。走進大學是大多數中國家庭和青少年不容置疑的決定。而對我而言,任何不容置疑都伴隨著一個巨大的疑慮,同齡人的理所當然,都是我的兩難和糾結。
整個童年和少年,命運留給我的只有一扇窗口,那就是讀書。夜店與我無關,網吧也與我無關,更不用說那些新潮和時尚。雖然我已出落成一個大姑娘,沒有任何佩飾和脂粉的臉上,是否有別人眼里的美麗、嬌媚、魅力,我不知道,也不關心,甚至不需要。但老天仿佛感覺到了近二十年對我的虧欠,給了我一副不錯的身材。在我所在的學校和街區,偶爾也能收獲一些注目,亭亭玉立幾個字第一次構成別人對我的評價,我也曾有羞澀的喜悅。從沒感受的花季年華并沒徹底熄滅一個少女的基本天性。
我不得不掙扎。大學費用的高昂不是我的生存環境可以承受的。對姥姥那少的可憐的退休金指望簡直就是犯罪。我也沒有理由對父母有任何期待,自從那次借助媒體捍衛自己權益之后,我已經和他們徹底割裂。也許更準確地說,應該是被他們從感情的世界驅逐。
我的任何掙扎都有兩股強大的能量支撐著。這股能量用現在比較時髦的話說,或許可以歸為正能量。
第一股能量是我內心深處的不甘。誰都知道,我被剝奪了太多。我不甘心自動放棄高考這個唯一可以證明自己的舞臺。何況整個高中,伴隨我生理成長的同時,我也啟動了基于人生和命運的思考,通過高考改變自己命運的內心吶喊從來沒有停止過,甚至不曾微弱。更重要的是我決心遠離家,遠離親人和那些始終壓得我透不過氣的是是非非,在他們的眼中消失對我絕對是一種解脫。
第二股能量是我心中積壓已久,并隨著高考臨近與日俱增的那份感恩。高考成績單是姥姥這些年為我用心付出最好的證詞。如果我放棄了,對姥姥的傷害會有多大?如果我做個逃兵,姥姥這些年對我的精心照顧就會成為親人們眼中的笑柄,我知道那種天天拿我說事的親人們,正等著我的決定選擇刺傷姥姥的利器,而姥姥這些年為我阻擋的刀光劍影已經夠多,那些庇護的背后是盼著我長大后用自己的光芒去證明當初的偏愛。她想要我在這個時刻展現應有的力量。
09的夏酷熱難當,高考前緊張復習的那些日子,姥姥把對姥爺的照顧擺在了她生活的第二位,而把管好我的吃住和作息放在第一位。每晚八九點,姥姥就會悄悄坐到我的身后,煽動她那把蒲扇,在我的背后驅趕蚊蟲,并送來縷縷涼風。快近十二點,她就會起身去為我煮一碗面條,還變著花樣,掛面、手搟面、還有需要事先備好的刀削面。面條里埋的那個荷包蛋是唯一不變的核心,當面條遞到我面前,就像一個鬧鐘響起,提醒我停止這一天的復習,姥姥也收拾了一天的辛勞入睡。面對內心的吶喊和姥姥的答案,我別無選擇地走進了考場。
我至今也說不清我對那場高考的結果要怎樣去評價,對于發揮得怎樣,是不是滿意這樣其他同學通常要面對的問題,在我似乎是不需面對的。平心而論,我不是個有高遠志向的人,我也不被多少人寄予厚望。后來偶爾也想過,我是不是可以考的更好,給我幾個假如的話,我是不是會有考取國內頂尖名校的可能?反正我沒有太興奮,也不算很失望。填報志愿對很多同學來說都是一場大糾結,我卻異乎尋常的鎮定和簡明。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等待一個結果,等待命運的安排。看著同學們和他們的家長在等待時也過的熱火朝天,而我的親人們似乎根本遺忘了我參加高考,姥姥最關注我,但也許是為了給我減輕些壓力,總是說考完就好,算是對自己學習的一種檢驗,至于結果并不要太在意,無論怎樣,她都會全力支持我。本來沒有把錄取當回事的我,那時到有了些壓力,怕自己如果真沒有考上,姥姥一定面臨和家人的暴風驟雨。可說起打工,到底我能干些什么?我自己沒有一點兒想法,但不能再成為家里的負擔卻變得更明確。
我總是在那段時間消失,閑逛在街頭,去各種人才市場轉轉,比量著自己可能的工作。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當我拿到分數時,心里著實為自己捏了一把汗,那個成績幾乎比我最差的模擬成績都要低,顯然我不可能進入理想的學校,但我自己和老師一起商量的志愿,真的可以要我嗎?不管怎樣,只要能有大學上,能遠離家鄉,能在這個城市消失,就是我最大的幸運。可我不得不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真的沒有被錄取,我一定要在那個時候找到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堵住親人們更惡毒的語言攻擊,也許我需要租個小房子,遠離姥姥,遠離家,讓他們知道我不再是個負擔。為此,我又有了新的去處,房屋中介,那些奔波讓我盡量長時間不在家,因為我不愿意面對親人們的質疑,更不愿意看到姥姥每天都張望窗外的郵遞員,雖然她從沒有說過是在等我的錄取通知書,但我知道對于根本不識字的姥姥,她的那份關注與我的未來緊緊相連。她把刻著她名字的小章放在了最接近門口的柜子上,那個小小的變化,讓我讀出了她的期待。每當我故意很晚回來,姥姥總是給我準備好飯,然后看著我,告訴我別把事情往壞處想,無論發生什么,這里都是家。我想她一定猜到了我所有的想法,她那伸過來撫摸我頭發的雙手一定是要傳達對我的信心。那時候我想盡管消失可能是一種解脫,但這樣的解脫一定會刺傷姥姥的心。我又陷入了兩難,但這個足以影響我一生的事件,數以百次被心翻閱,被夢邀約,伴隨我走過千山萬水。多想有一次痛徹心扉的傾訴,多渴望有一場由淚伴奏,由心領舞的聚會。但不能說,我和姥姥就像是有個約定在各自心中堅守,那一刻我真的意識到我長大了,要多承擔些一直以來的逃避,我之前的消失,那些看起來讓自己輕松了不少的解脫,其實一點兒都沒有減少,而是換了一種方式加重了姥姥的承擔。
這是我的成年禮,我要好好把它寄存在心里,感恩的話語不再空泛,我想要回報姥姥的養育變得很具體,我決定即使外出打工也決不離開姥姥,我不會讓因為解脫而選擇的消失再次發生,我甚至還想到了消失很久的父母,也許他們也認為消失是一種解脫。但我留下承擔了他們消失后所有的傷。我要等待一本書,等待一部影像的恢弘巨制記錄不能消失的痛。不為了我自己,為的是千千萬萬離異家庭孩子共同的成長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