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大學錄取通知書點燃的戰爭烽火,說起來有點可怕,后來經歷一系列的心理過濾后,又突然沒有了表述的興趣。從來沒有停息過的家庭大戰,每一次都基本可以套用同一個模版。其中的許多用語、表情也大體一致,變化的只是每一次的起因,和對我的目標指向。這一次雖然動靜更大,指向也比任何一次明確,但過程并沒有什么新意。
錄取通知書是姥姥簽收的。姥姥沒有抑制住內心的喜悅,把那個在萬千家庭都可能帶來歡笑和慶祝的通知書遞到了姥爺眼前。我想那時候姥爺的內心也一定有所喜悅,但沒來得及表達,就被一旁的舅媽迎頭一瓢冷水潑得冰涼。讀什么讀,大學是誰都讀得起的嗎?隨之伸手奪過通知書,要一撕了之,免得大家為難。也不知道那一時刻姥姥哪來的勇氣和力量,硬是在舅媽做出撕毀的一剎那,用盡全身力氣,將她推到屋角,吼叫著讓舅舅把錄取通知書重新奪回,舅媽也許未必真要撕,她并沒有承擔后果的能力和足夠的思想準備。她想做的更多是一個試探。她的目的達到了,她從中看到了姥姥的堅決。舅媽立即就開啟了一場大戰的序幕。
全家所有人都即刻結成兩個陣營。我是一個獨立的陣營,其他人是我對立的陣營,姥姥和姥爺是兩個陣營那塊中間地帶。勝負立判,或者根本不需要判。但卻產生了兩個意料之外,一個是,早已對我的一切都遠離的父親被拖入戰爭,他和母親又開始扯皮。早已視我為外人,和姥姥的關系也早已到達冰點的母親也在此期間,回到姥姥家。圍繞大學的費用,舅媽和小姨把水攪得很混,我在這個由一群親人攪拌的泥潭里,若干年的積怨徹底爆發。我的爆發讓姥姥和母親也大吵了一架。二姨大舅威逼我放棄大學,出去找工作,并醞釀著把我趕出家門。
所有的爭吵都暫時平息在姥姥和母親劇烈爭吵后的心梗發作中。
我躲在自己幽暗的小屋,時間已近黃昏。我沒有開燈,也不需要光亮。頭在劇烈疼痛,腦袋仿佛要炸裂。我雙手抱頭,努力壓制心中滾燙的情緒。救護車的警笛響過,外面的動靜迷迷蒙蒙在我耳畔流動,也似乎有畫面在我眼前晃動。我不知道當時我是不是臉貼在窗口,我也不確定那時候我是否巴望過有個人來問我一聲,記憶里沒有。外面嘈雜忙亂的動靜漸漸消失了,姥姥一定是被扶進了救護車,繼而送去了醫院。
醫院兩個字閃過腦際那一刻,我嚎啕大哭了起來,一組組奇特驚恐的畫面在我眼前呈現,姥姥在醫院搶救,姥姥病床前發生劇烈的爭吵和廝打。姥姥不行了,我的親戚們哭成一片,天空昏暗,房屋轟然倒塌,姥姥家的成員,一張張猙獰的臉孔相繼逼近我,他們一齊發出怒吼和咒罵,說我是殺害姥姥的兇手,我必須滾出去,我要為姥姥償命。我受不了了,感受到從未有過的一種壓迫和堵塞。我歇斯底里吼叫了幾聲,然后將眼里能見的東西全部掃落地上。這樣瘋狂發泄一陣后,人好像清醒了許多。用力掐了幾把手臂,確認不是夢境,腦際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要去醫院,我要守在姥姥身邊。
大約我的發作引起了唯一一個留在姥爺身邊的大舅的注意。我剛打開自己小屋的門,才邁出一只腳,就聽到大舅的大聲質問,你要去哪里?我告訴她我要去醫院看姥姥。大舅一把將我重新推進小屋,大吼,你還嫌禍闖得不夠,還要去醫院添亂是不是?我頭和一條胳膊被門縫卡住,大舅的力氣用得很大,我揪心的疼痛,發出殺豬般的嚎叫。大舅被我的尖叫激怒了,命令我立即收聲,免得影響姥爺。我和大舅對峙了起來,眼里是仇恨和怒火,一只腳亂踢,嘴里發出撕裂般尖叫,大舅或者感覺到了他用力過度,把門松開了。我的身子隨突然打開的門重重摔倒在門檻上。大舅轉身離去的背影在我斜臥的眼里消失。
我到現在也不清楚,那天在門檻上我究竟趟了多久,我后來怎么恢復得像個正常人似的,把我屋子里的一片狼藉收拾的井井有條。我究竟經歷過怎樣的思考,或者并沒有思考,我居然把我的床鋪好,被子疊的整整齊齊。我用了怎樣的心思整理好了自緊張的高考復習以來,就沒有認真整理過的書籍和復習資料。
我只記得,當我把整理好的書籍和資料全都塞進了書包后,腦袋里有一個清晰的計劃,我將永遠的離開,但我打算和姥爺見最后一面再離開。我腦際還有一個清晰的畫面,書包里的書和資料一張張在我眼前化為灰燼。
去和姥爺見最后一面前,我充滿了緊張和不安,卻沒想到出乎意料的順利,那會兒大舅去洗手間,里邊的衛生紙已經用完,他大聲隔著門問我衛生紙存放的地方。我回答他后,就隨即鉆進了姥爺的房間。
姥爺的房間是這個家最寬敞的一間大房,姥爺癱瘓前我很少來這間房,姥爺病后我來得也不太多,大約一周一次,大多是跟在姥姥身后,來幫忙做點什么,偶爾和姥爺說幾句話。姥爺話本來不多,癱瘓后話就更少,他所有的言語似乎都藏在他有些混沌的目光里。他的想法問不出多少,靠猜。姥爺房間的日光燈常開著,白天和黑夜只在窗口變化。房間里彌漫一股氣味,不熟悉的人是很難忍受的。平素我也不太喜歡這股味道,但那一刻進入姥爺房間的我卻有些珍愛這氣味,畢竟以后想聞也聞不到了。我的到來有點出乎姥爺的意料,意外表現在他的目光中。我嘴唇動了又動,想說點什么,又總是說不出來。我就和姥爺對望著,足足有兩分鐘,我的眼睛沒有離開他的臉,大舅的腳步聲往姥爺房間靠近時,我說出了對不起三個字,然后轉身離開了。
回到自己房間,我抹了好一陣眼淚,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去醫院看姥姥。可是我的親人們千方百計不讓我去看望她,我知道他們是怕我見到姥姥后表達堅持要上大學的想法,他們當然知道姥姥會為我的大學夢支付一切,但這正是他們不想要的結果。我又開始了向父母請求最后援助的日子,但無論我說什么媽媽都會說你的事應該你爸爸做主,與我無關。你是他們家的孫女就該和他們講這個道理。我反問媽媽我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媽媽說她有一個女兒就夠了,現在她自己的女兒很好,根本用不著操心。我聽了那句話像是被煽了耳光,即便我曾經做過什么令她不愉快的舉動,但我的內心從來沒有一天不向往和她重歸于好,因為我相信血緣關系,相信她曾經孕育的幸福是真實的,但此刻,她心里完全沒有我的痕跡,是真的不想觸碰,還是根本就放棄了和我的所有關聯,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她是將對父親的恨轉嫁到了我身上,她覺得我應該承受那樣的折磨,因為我與父親是有關聯的。但我面對父親時,他滿眼看到的都是媽媽的影子,這叫我們之間根本就無法產生共鳴,他說媽媽就是被大學生這個名號害得,虛榮不切實際,我要上大學是父親堅決不予支持的一件事情。我想也許父親曾靜想過如果媽媽當初不是大學生,從事一份很普通的職業,也許他們的婚姻就不會沒有退路,或者他們根本就不會離婚,他們會合力辛苦的將我養大,也許還會再生一個男孩,讓爺爺家的香火延續下去,那樣爺爺和奶奶就不會和媽媽鬧什么矛盾,一家人熱熱乎乎的過日子,總比現在自己這種沒地方躲,沒人訴說的生活要好很多。爸爸公開表示如果我想要找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他可以動用自己一切關系為我幫忙,只要我不上大學,他會暗地里給我些支持。雖然這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結果,但我還是能夠從爸爸的表態中看出一些隱藏起來的感情,我很感動,但那離我的夢會越來越遠,而且一場新的戰爭也會因此而來。我知道爸爸面對繼母那種神情,我真的不希望我成為那種表情的源頭。更何況姥姥的住院都是來源于我的堅持,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我將要面對的是更加激烈的撕扯,姥姥家的任何一個人都會將這樣的結果拖到無法挽回的深淵。那時,父親恐怕更逃不了干系,我怎么忍心讓父親遭受因我而發的殘酷折磨,我從父親對我的安排背后看到了母親曾經帶給他的那份傷痛至今都沒有愈合。我想每個夜晚也許父親都會在夢中延續和思考那些與母親之間的點滴,也許父親的夢中我就是他最疼愛的那個孩子,只是為了和母親抗爭,父親才將我作為砝碼,拋棄和冷落我就是為了引起母親對他們過去的正視。此刻我能感受到父親那份愛的濃烈,但這樣是不是對我不公平,可能還沒有引起他的思考,他的全部注意力還是在媽媽身上,只有過了媽媽這一關,才會騰出一些心思想關于我的一切。我主動放棄了對父親的說服,我知道我的陳述只能讓他的內心更加的不安,讓他的傷口再次撕開,我不想看到他的心在流血,我寧愿讓那個眼里根本就沒有我的媽媽多受些折磨。
可能因為我多次的找媽媽試圖用各種方式打動她,終于讓她對我全面封鎖,不接我電話,不和我見面,甚至去單位去家都找不到她。我終于知道從她開始叫我那孩子就已經掐斷了和我的所有聯系,此刻的醒悟真的有些太晚,但這時的清醒卻讓我感受到了更深層的拋棄意味著什么。現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去看看已經住院多時的姥姥,但除了親人的刻意阻止,就是客觀上姥姥的病確實不能承受更大的刺激,醫院方面也加強了對姥姥探視的嚴格控制,這讓我原本想要接近姥姥的愿望也增加了不少難度,但那種渴望超越了一切,我在樓道里尋找著可能的機會。為了不讓守護姥姥的親人成為我的最后阻礙,我偷偷的躲在不易被發現的樓道里,等待著他們可能會不經意離開的時刻,到那時我就立刻沖過去,哀求看門人給我一個看姥姥的機會,我的努力終于有了收效,一次我看見二姨外出接電話離開了很久,而且我通過她的只言片語知道了她可能會通話很久后,馬上用可憐的表情征服了看門人,當我沖進病房,看見姥姥熟睡的樣子,我輕輕走到她身邊,卻發現她的表情有些怪,好像是在夢中和什么人吵架,甚至喊出我的名字,我本想答應著撲進她的懷里,卻擔心她真的受到驚嚇,于是只能看著她默默的流淚,我的舉動讓旁邊床上的阿姨很驚訝,但她很快就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點點頭看著她,她說姥姥總會睡不好覺,總會在噩夢中驚醒,她的緊張和壓力讓醫生都無能為力,她總是在清醒時問身邊的人關于我的情況,可家里人都會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是怎么住進醫院的,遠離我這個禍害才能好好的過后面的日子。姥姥很少再和她們說話,只是偶爾他們不在時,和她嘮叨一些苦惱,她說她聽得出來我們的感情很深,她說一會兒等姥姥醒了告訴她我來過,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可又狠狠的咬緊了自己的嘴唇,平復了一下情緒,我感謝那位阿姨對我說的那些話,我讓她轉告姥姥我很好不用牽掛。之后我拜托阿姨有時間多和姥姥聊聊天,我說我最怕姥姥把話都悶在心里,憋壞了自己。我希望姥姥早日恢復健康。說完我久久的望著姥姥的臉,我知道這一些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之前我還有些怪罪親人們把她氣得住進了醫院的想法,此刻,我想他們說的很有些道理,那個讓她住進醫院的罪魁禍首其實是我。這是我為那個大學夢想付出的代價,是我將姥姥拖入了不該有的壓力中,我原本是最體諒姥姥心意的人,最應該知道上大學的第一道門檻是學費,我明明知道家里情況,還一定要在姥姥面前表現出的堅持原來就是一場錯誤。這個錄取通知書其實已經證明了我的存在,足以讓姥姥所有的付出變得不可爭議,我為什么非要在向前走,我根本就沒有推開大學校門的力氣,我也絕不能因為自己的所謂夢想去加重姥姥的負擔,我已經做完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作為一名學生的所有的事,我不應該再有什么遺憾。
我決定用實際行動去熄滅大學錄取通知書點燃的這場烽火,我不會再讓姥姥在睡夢中還承受壓力,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想成為他們眼中的那份多余,既然我的爸爸媽媽不給我未來,既然上大學會成為最心愛的姥姥的負擔,我完全有能力結束這一切。于是我有了內心的決定。雖然現在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那時,那個決定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