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袋里想著徹底讓姥姥解脫的方式，我希望一切都歸于平靜。
我不知道怎么去解決這個問題。我當時所處的環境和遭遇帶來的心理黑洞。也許負面情緒占據主導。對于我來說，那是一種絕望。
黑暗中的絕望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望著桃河。希望用它的清澈洗盡我無限的煩惱，更希望它告訴我生命的意義和未來的方向。
已經近夜，夏末秋初時節的夜來得有些遲。太陽和月亮交接時刻的天空很美很美，晚霞下的城市，散發出一股朦朧的詩意。也就是在那個獨特的時刻，我眼里仿佛第一次發現了我故鄉小城原來這樣可愛而宜人，我心中突然生出了幾分詩意，腦際浮現中學課本里讀過的不多的詩篇，記得最清晰的是那篇荷塘月色。我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沒有好好學語文，我要是會寫詩多好啊。
就是這股突如其來的情緒，讓我臨時有了去一趟桃河邊的決定。我吃力地背著書包，經過十幾站公交和百米的步行，來到了桃河邊的某個地方。
那地方和那一行國槐林，根本就不起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它卻是我和姥姥的秘密。大約是小學三年級的一個生日，姥姥專門跑到我的學校，不僅給我送去了一件新衣服和好多好吃的，還專門帶我來到了這個地方。我不明白姥姥為什么會帶我來這里，一路上反復問，她都不直接告訴我，直到返回后姥姥才告訴我，這個地方是姥姥一個忘不了的地方，姥姥就是在這里和姥爺相識的。姥姥年輕時是個既漂亮又聰明好強的女子，她因為是女孩，在家里備受欺辱，一次忍無可忍，就跑到這里哭泣，路過的姥爺過來安慰她，后來他們成了夫妻。
也許是個心理暗示，我不知不覺跑到這里。來到了這個姥姥的圣地，有關姥姥的回憶就像一場洪水在心中漫卷。我打開書包，把我帶來的二十幾本書和兩套高考復習資料在草皮和樹葉間鋪開。我記得那時候我雖然滿臉淚花，但我的心卻出奇的平靜。我說自己平靜可能很多人不會相信。但我是真的平靜，因為腦袋里的問題已經想過無數遍，我的人生難題沒有一個有解決方案，我是個讓全家人嫌棄的人，唯獨愛我的姥姥又因為對我的愛在承受著她無法承擔的重壓。我一遍又一遍問自己，我熬過這一關又能怎么樣呢？真能報答她嗎？也許能，但前提是熬過這一關。要熬過去，恐怕又要依賴姥姥的付出。姥姥還有什么可付出？所以我平靜，干脆不再想。
我就在這種所謂的平靜中，開始把書撕成一頁一頁，剛撕半本書，一只腳出現在我面前，并踩住一本大資料。在一剎那，我的心和手腳都透涼透涼。有好一會兒我都不敢抬起頭看。
從天而降的一雙腳的主人叫程城。我本來無心搭理他，更別說問他姓名了，他姓什么叫什么本來與我無關。我那時候只顧著懺悔和絕望。他明明看見我緊閉雙眼的樣子，卻非要遞給我一張他的名片。名片上寫著，破爛小子程城。看到這張匪夷所思的名片，我怎么也忍不住自己的憤怒，隨手將名片摔到他的臉上。這個滿身污濁卻扛起一張干凈的臉的男孩就這樣和我叫上了勁。非要我解釋為什么拿了他的東西還當著他的面把它扔掉。我看著他滿臉的認真竟然笑了，心想這世上還有什么值得認真問個究竟的事情，我的笑容激怒了他，他更加揪著我非要問個結果。
我笑了，笑對我來說是很奢侈的表情。我上一次舒心的笑要追溯多久？不知道，不過肯定不止一天兩天，一周兩周，一月兩月。想到這些，我想我大概是哭了。因為我聽到他不安而驚詫地問：“怎么了？姐姐。”
也許是他真誠的語氣，也許是他蹲下身來的姿勢，也許只是那聲姐姐，也許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想哭，一個年輕女孩全部的委屈一股腦化作了淚水，河流一樣奔流了起來。我想他一定是嚇壞了，他一個勁兒向我道歉，他還一個勁兒聲明，他沒有惡意，他不是壞人，他只不過有點小貪，貪我那幾本書和資料對他或許有用，即使用不上，也可以賣幾個錢。我著迷的聽著他說，才注意到我身邊的確有我的書包，本來是我想作為永久的紀念帶在身邊的，想到那邊孤單時可以好好打發時間。他的道歉讓我更感覺到自己像個罪人。
我想我大概是看出了他的負罪心態，我想他的心態讓我覺得安全和親切。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一頭倒在了他的肩上，嚎啕大哭了起來。程城一下子亂了手腳，我感覺到他的不知所措，他明明在用力把我推開，可在我就要讓他推開的一剎那，他卻又把我緊緊抓住。
那時候，月光已經出來，河畔開始有三三兩兩晚飯后出來散步的人。我停止了哭泣，把書疊成兩個小垛墊屁股。我們開始聊天，講我們的故事。我知道長這么大，這是我最誠實和最沒有顧忌的一次。我從他那里也聽得出誠實和不設防。于是我知道了，這個破爛小子原來是遠郊鄉下貧困農家的小孩，初中畢業輟學來城里撿破爛，為的是供他哥哥上大學。于是我讓他知道了，我是個被拋棄的孩子。
然后，小程城蹲在我面前，求我一定要去上大學。并且像個男子漢似的，說他可以跑去我上大學的城市撿破爛供我讀大學。再然后，他堅決要幫我扛書包，送我回到姥姥家門口。我想在和這個矮我半個頭的小弟弟一路回來的路上，我一定是動搖了。如果不是動搖，我怎么讓他發誓，一定回去讀高中然后考大學，說出“姐姐以后會幫你。”這樣的話呢。
回到家，一切又都回歸。才從素昧平生的小弟弟身上感受到的幾許暖意，在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指責和怒罵中，我被強制關到自己的小屋。我在黑暗里呆坐了好久。
我一定要說，那時候我腦際出現過一些人和畫面，公交站邊那個白頭發爺爺，婦女兒童保護協會的康阿姨，電視臺的女記者，收容所里的人，當然還有姥姥姥爺、爺爺、奶奶。我努力在等，我想象爸爸媽媽的出現，也許他們能感受到我的痛苦，怎么說我和他們都應該是血脈相連呀！但他們沒有出現。我知道他們討厭我，可我想告訴他們，其實我不恨他們，我難道我真的就不值得和他們說句什么嗎？我等他們的出現有些累了，困了，我仿佛看到一張臉，他在喊，姐姐。這時候，我笑了。我跟他說，程城弟弟，記得你跟姐發的誓，幫姐姐讀一次大學，要好好生活。后來我就睡著了，我看見自己在桃河上空輕盈的漂浮著，看到一個容貌端莊的自己。我還清晰的看見河里有魚兒游動，我在河岸看到身體康復的姥姥正望著我笑，我看到她的背后是一道絢麗的彩虹，她在彩虹的一端，而我在彩虹的另一端。我們都踏上了彩虹之橋，然后相擁著對方，幸福的笑著。
當我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聽護士說，那天夜里是那個平時最厭惡我的二姨第一個發現了暈倒的我。她連喊帶罵的將我拖進了出租車，然后就將我重重的扔在搶救室，她對我的粗暴竟然讓醫護人員覺得她可能是個拐賣兒童的人販子，還驚動了醫院的保衛科，直到我的舅舅舅媽趕來，才證實了我和他們的關系是親屬。
那次的經歷，一直反復的出現在我的夢里。有一點我應該承認，那次之后我對生命這個詞有了很生動的感受。我告訴自己即使再艱難，只要有姥姥的目光注視，我就會用力的走下去。
我終于重新回到了生活中。當初那個可怕的夜晚，如果能感受到一絲溫度，會瞬間燃起我對未來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