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斷一張一合的嘴唇下面,牙齒有一點微突。我目光上移,頭發微卷,略顯稀疏凌亂。往下,黑框眼鏡。再往下一點,他穿著一件草綠色毛衣,上面星星點點,毛線球像長出的青草,似乎比頭發茂密。再往下一點,黑色的運動褲在多次的漂洗后已經有些掉色。來之前的火車上他告訴我他的特征是七十歲駝背的大爺,我開玩笑,那我就直接坐上回程的火車了。明智之選,他發來消息。
故事開始于那晚的健身房。我健完身走向更衣室拿起手機,看著屏幕上的消息:Hinge待你如何。我點開他的檔案,Tom,三十六歲,客戶伙伴,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信息了。當時為什么會通過這個人?我往下劃,第一張照片是穿著西裝的男人走過紅毯的定格照,或許相機架的很遠,又或許他本就是照片中的背景板。我腦海中想著,一個中年男人在別人的紅毯照片中扒拉著手機放大再放大,按著音量鍵和鎖屏鍵把自己截圖下來的滑稽樣子。
模糊的看不見臉。下一張。
就在我回憶這段我也不知到能夠稱為什么的情感經歷時,我試著去描述它。持續時間大概是三個月,具體開始時間應該是我在Hinge看到他消息的那一刻,我試圖回到軟件獲取故事開始時間的詳細信息,才想起來在那次的情緒爆發時我沖動之下已和他取消配對。太可惜了,又少了一個視奸他的渠道。我點開Whatsapp里的歸檔列表,往下翻,然后找到一個灰色頭像,名字是TomHinge。第一條消息是我發出去的,嗨Tom我是Jade。在五月二十三日格林威治時間晚上八點四十四分。
Whatsapp這個軟件似乎為惡心習慣于單相思的人群而量身定制。當你的通訊錄存了對方號碼而對方則沒有存你的號碼,對方聊天框里有你,但在你這里對方的頭像是灰白的。有一天你終于能夠看到他的頭像,你才意識到,哦,原來你現在才存上我的號碼。這似乎又給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定義多增添了一個里程碑,第一次聊天,第一次出游,第一次熬夜互訴心腸,仿佛這些里程碑都還不太夠。而跨過這個里程碑后,你能夠得到一個小小的徽章:恭喜你,你得到了看到對方頭像的權限。而如果對方將你的聯系方式從他手機里刪除后,你的列表中對方的頭像又會變成灰色,嘲諷你,你還留著我的聯系方式干什么,我已經把你刪除,我并不在乎是不是能夠得知你的消息,我此后的余生也并不在乎是否能和你產生任何的聯系。這在人與人之間互相羞辱的各種方式中,又多增加了一種新奇無人在乎確細細思考非常惡心的新手段。謝謝你whatsapp,在羞辱自己用戶的這一方面,你可是真的很擅長啊。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也想知道。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這些關于英國聊天軟件的知識。在此前的三年里,我從未主動了解過,也不愿去了解。在和Richard在一起的第一周,我便哄著他下了微信。我討厭whasapp極為單一的聊天功能,以及每次發語音消息都能看到自己頭像大臉的不適感。除他之外,我在倫敦只有一個要好的朋友,而不湊巧這個朋友和我一樣是一個戀愛腦晚期,長期在我的好友列表里面躺尸,時不時詐尸因為我發消息叫他出來玩,然后偶爾被回絕。
我承認,我在倫敦沒有朋友。我只有Richard,Richard是我的連體嬰兒,我內心十分清楚,失去Richard之后,我將會落入舉目無親的悲慘處境。我成為我心里覺得最可憐的人,連緊急聯系人的名字和電話都給不出來。或許是因為如此,我在持續了像是一輩子那么長,或許比一輩子還有長的遲疑后,仍然無法說出那兩個字。
下一張照片是一個戴著眼鏡的模擬人頭蛋糕,嘴巴微張,穿著藍色毛衣。看起來大概是他。但除了能夠推測出這個蛋糕是依舊他為原型而制作的,似乎讓人無法猜測出這張照片在此時此刻出現在約會軟件上的目的是什么。首先排除他是蛋糕的制作人,因為要有多么自戀,才能夠制作出自己頭像蛋糕來作為炫耀技術的表現形式。而如此自戀的人,不可能在過去的三十六年里找不到自己正臉的三張照片。但這人頭蛋糕對比他模糊的第一張照片來說,就算不能說是逼真,也能說是完全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唯一的共同點只有鼻子上的眼鏡。我猜測他抓耳撓腮地在手機相冊中翻了四十五分鐘,然后決定用這張三十五歲生日時家人斥巨資為他制作的人頭蛋糕照片,畢竟這是照著他的人頭做的,也能扯得上一點關系。
最后一張照片是一張模糊的綠色卡片,上面寫著,恭喜你(印刷)托馬斯(手寫下劃線),獲得了準時到校小能手的稱號(印刷)。卡片的兩側印著一個太陽和火箭的簡筆畫。
我突然有些后悔,晚上七點二十的自己無法感知到下午兩點十八分坐在公司廁所馬桶上摸魚時的自己標準下降的有些快。感覺這人長的好像也沒有什么出眾之處,但既然配對了,直接不說話就取消配對是要遭天譴下十八層地獄的。
主頁的文字中寫著,我最大的愛好就是在我的私人飛機上向我的管家身上扔A5和牛牛排。啊哈,幽默感,至少這人還有點幽默感。我最想知道關于你的事情是,全球變暖會對供應鏈造成什么樣的影響,很好,除了幽默感,似乎肚子里也有點墨水。
某事對待你如何,這似乎是這幾天來第三次聽到這個句式的問題了。突然被問得這么密集,這讓我感到有些奇怪,因為在此之前我從未聽到別人這樣問我。
第一次是周二公司餐廳的大廚,生活最近待你如何,我說,還不錯。公司為了在后疫情時代吸引員工實地上班,推出了每周二和周四的免費早餐,面包抹上軟化黃油,夾心有現烤香腸和培根兩種可選。公司的三樓是內部餐廳,工作人員分別是肯尼亞的黑人和善主廚,拉美的濃眉大眼帥哥,以及帶著鼻環手指上布滿紋身的英國甜品廚師美女姐姐。大廚時常佝僂著腰,面容和善,但抹黃油的手又細致又穩當,當我在過去的三年里三年如一日地對早餐一貫地堅持,以及本著公司的羊毛不薅白不薅的精神之下,他修煉的功力已有十成,在還沒見到我的衣角時就轉身從后面熟練拿出面包加上兩片培根,一片剛剛熟,一片有點焦。
我撒了謊。分手后的二十七天里,我每天在公司的班車上喘不過來氣,回家以淚洗面。我把我的腦袋想象成一個玻璃藥瓶,試圖找到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無關緊要的瑣事用注射器注射進我的腦袋,把過去的三年回憶像空氣一樣擠出去。
第二次是健身房拳擊課的大叔,生活最近待你如何,又是同樣的問題。挺好的,這次的我沒有撒謊,因為奮力揮出的拳頭砸在軟墊上,而大腦內分泌的多巴胺將我送上云霄,我變得極度亢奮,玻璃藥瓶手段開始奏效。這大叔出拳手法詭異迅速而又變化莫測,而每節課都點名要與我結伴,下手卻一點也不手軟。
Hinge最近有點像我的后媽。我沒怎么思考便打出這么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