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宋·蘇軾
暮春的黃昏，細雨綿綿。
蘇軾站在定慧院的門檻外，望著這座略顯破敗的院落。青磚黛瓦上爬滿了青苔，檐角的銅鈴在風中發出細微的聲響。他伸手摸了摸腰間的酒葫蘆，里面還剩下最后一口酒。
“先生，請進。“引路的小吏低聲說道，語氣中帶著幾分恭敬，又夾雜著些許憐憫。
蘇軾點點頭，邁步跨過門檻。院中雜草叢生，幾株老樹在雨中顯得格外蕭索。他的目光忽然被角落里的什么東西吸引住了——那是一株海棠，在暮色中綻放著淡淡的粉色。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伸手輕輕觸碰那柔軟的花瓣?；ò晟险粗晁|手冰涼。這讓他想起去年在汴京時，與王詵同游金明池，也曾見過這樣的海棠。那時的海棠開得正艷，他們飲酒賦詩，好不快活。
“先生，您的房間在這邊?！靶±舻穆曇魧⑺噩F實。
蘇軾收回手，跟著小吏走向東廂房。房間不大，但還算整潔。他將隨身攜帶的幾卷書放在案頭，又取出筆墨紙硯。窗外的雨聲漸漸大了起來，他坐在案前，望著窗外出神。
夜色漸深，雨停了。月光透過云層灑下來，在廊下投下斑駁的影子。蘇軾取出酒葫蘆，將最后一口酒倒入口中。酒已涼了，帶著些許苦澀。
他起身走到院中，海棠在月光下顯得更加清麗。夜風拂過，帶來陣陣幽香。他忽然想起李商隱的詩句：“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只是如今，他已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蘇學士了。
“花啊花，你可知道，我也是被貶謫至此的。“他輕聲說道，伸手撫摸著海棠的枝干，“你我都是異鄉客，不如做個伴吧?！?/p>
月光漸漸西斜，海棠的影子在廊下緩緩移動。蘇軾忽然感到一陣寒意，他擔心這嬌嫩的花朵經不起夜露的侵襲?；氐椒恐?，他點燃一支蠟燭，將燭臺放在窗邊。
燭光映照著海棠，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晶瑩的光芒。蘇軾站在窗前，久久凝視著這株在夜色中綻放的花朵。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在眉山，母親常常在院子里種海棠。每到春天，滿院都是粉色的花朵，他和弟弟蘇轍就在花下讀書。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八p聲吟道。
望著窗外的海棠。月光已經移到了西邊的廊下，海棠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忽然覺得，這株花就像是他自己，在逆境中依然綻放著美麗。
第二天清晨，蘇軾早早起床。他走到院中，發現海棠的花瓣上沾滿了露水，在晨光中閃閃發亮。他取來掃帚，開始清理院中的雜草。既然要在這里住下，總該把院子收拾得像個樣子。
日上三竿時，他聽到院門外傳來腳步聲。抬頭一看，竟是弟弟蘇轍。
“子由！“蘇軾驚喜地叫道，放下手中的掃帚。
蘇轍快步走進院子，兄弟二人緊緊相擁。蘇軾聞到弟弟身上熟悉的味道，那是他們小時候一起讀書時常常聞到的墨香。
“兄長受苦了?！疤K轍松開懷抱，仔細打量著蘇軾，“我聽說你被貶黃州，日夜兼程趕來?！?/p>
蘇軾搖搖頭：“無妨，你看這院子，雖然破舊，但收拾收拾還能住人。倒是這株海棠，開得正好?！?/p>
蘇轍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株海棠在晨光中綻放，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昨夜我吟了一首詩，“蘇軾說道，“正要寫給你看。“
他拉著蘇轍走進房中，即刻三兩筆寫就《海棠》。蘇轍仔細讀著，眼中漸漸泛起淚光。
“兄長......“他抬起頭，“這詩寫得真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太過凄涼了些?！疤K轍說道，“我知道兄長心中苦悶，但還請保重身體?！?/p>
蘇軾笑了笑：“有這株海棠作伴，我倒是覺得日子沒那么難熬了。你看，它在這偏僻的院子里也能開得這么好，我們又何須太過憂愁？“
蘇轍看著兄長，忽然發現他的鬢角已經有些斑白。他想起小時候，兄長總是帶著他讀書寫字，教他做人的道理。那時的蘇軾意氣風發，是汴京城里最負盛名的才子。如今卻......
“兄長，我帶來了些酒?！疤K轍從包袱里取出一個酒壺，“不如我們就在這海棠花下小酌幾杯？“
蘇軾眼睛一亮：“好！正好我昨日收拾院子時，發現廚房里還有些下酒菜。“
兄弟二人就在海棠花下擺開酒菜。陽光透過花瓣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蘇軾舉起酒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道：“子由，你可記得我們小時候在眉山，母親種的那株海棠？“
“記得，“蘇轍笑道，“每到春天，我們就坐在花下讀書。有一次，你還因為貪玩，把墨水灑在了花瓣上，被母親好一頓責罵?！?/p>
“是啊，“蘇軾感慨道，“轉眼間，我們都老了?！?/p>
“兄長何必說這些，“蘇轍舉起酒杯，“來，我敬你一杯?！?/p>
酒過三巡，蘇軾忽然說道：“子由，我有個想法?！?/p>
“什么想法？“
“我想在這院子里種些菜，“蘇軾說道，“你看這院子這么大，荒著也是可惜。種些菜，既能自給自足，又能打發時間?！?/p>
蘇轍點點頭：“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怕你太過勞累，“蘇轍說道，“不如我找幾個人來幫忙？“
蘇軾擺擺手：“不必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再說，種菜也是一種樂趣。“
蘇轍看著兄長，忽然發現他的眼中閃爍著久違的光芒。那是一種對生活的熱愛，對未來的期待。他忽然明白，兄長并沒有被挫折打倒，反而在這逆境中找到了新的樂趣。
“兄長，“蘇轍說道，“我聽說黃州城外有片荒地，不如我們去看看？“
“好，“蘇軾站起身，“正好消消食?！?/p>
兄弟二人走出院子，沿著小路向城外走去。陽光明媚，春風拂面。蘇軾忽然覺得，這黃州的日子，或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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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轉眼已是元豐五年的秋天。
蘇軾站在赤壁磯頭，望著滾滾東去的長江。江風拂面，帶來陣陣涼意。他想起三年前初到黃州時的情景，那時的自己何等落寞，若不是那株海棠，或許早已被愁緒淹沒。
如今，他在城東開墾了一片荒地，自號“東坡居士“。每日耕種之余，便與友人飲酒賦詩，倒也逍遙自在。只是今夜，他獨自一人來到赤壁，心中忽然涌起萬千感慨。
月光如水，灑在江面上，泛起粼粼波光。蘇軾取出隨身攜帶的酒壺，仰頭飲了一口。酒是自釀的東坡酒，帶著淡淡的甜味。他望著江面上的月光，忽然想起那株海棠。
那株花依然在定慧院的角落里綻放，每年春天都開得格外艷麗。它見證了蘇軾在黃州的點點滴滴，見證了他從失意到豁達的心路歷程。此刻，他多么希望那株花也能看到這壯麗的江景。
江風漸起，吹動他的衣袂。蘇軾忽然感到一陣詩意涌上心頭，他取出隨身攜帶的紙筆，就著月光寫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筆尖在紙上飛舞，字跡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秀。他仿佛看到了那株海棠在風中搖曳，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化作江面上的點點星光。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寫到這里，蘇軾忽然停筆。他望著滾滾東去的江水，心中涌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動。這江水，這月光，這清風，還有那株始終陪伴著他的海棠，都是上天賜予他的禮物。
他繼續寫道：“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p>
寫完最后一個字，蘇軾長舒一口氣。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仿佛所有的郁結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他舉起酒壺，對著月光說道：“海棠啊海棠，你可知道，今夜我寫下了一篇好文章?！?/p>
江風依舊，月光依舊。蘇軾站在赤壁磯頭，望著遠方的江面，心中充滿了寧靜與喜悅。他知道，這株海棠將永遠留在他的記憶里，成為他在黃州最美好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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