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李商隱
**建中三年·夏**
長安城外十里亭的柳枝被烈日曬得發蔫,李商隱的衣袍下擺沾滿浮塵。他望著官道上疾馳而過的馬車,車簾翻飛間露出半截金絲楠木花盆,里頭栽著株開得正艷的魏紫牡丹。
“快些!莫讓日頭曬蔫了花苞!“車中傳來尖細的吆喝。兩個青衣小廝抬著金盆小跑著經過,盆中牡丹花瓣上還凝著晨露,被陽光映得璀璨如金箔。風掠過車轍,幾片零落的綠葉從盆底縫隙飄出,打著旋兒跌入道旁泥濘。
李商隱彎腰拾起一片殘葉,葉片邊緣已經發黃卷曲。他忽然想起昨日在秘書省看到的詔書,墨跡未干的“商隱出為弘農尉“幾個字,像把生銹的剪刀將他的前程攔腰截斷。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枯葉在掌心碎成齏粉。
馬蹄聲由遠及近,濺起的泥點落在青布鞋面上。李商隱抬頭望去,正對上令狐绹淡漠的目光。昔日同窗如今已是翰林學士,緋色官服襯得他面如冠玉,腰間蹀躞帶上的金銙在陽光下灼人眼目。
“義山兄這是要去弘農赴任?“令狐绹勒住韁繩,馬鞭輕點他手中的包袱,“聽聞弘農多山野,倒是個避世的好去處。“說罷不等回應便揚鞭而去,馬蹄踏碎滿地殘紅。
李商隱站在原地,官道兩旁的槐花簌簌飄落。他想起三年前在令狐府邸賞荷的情景,那時恩師令狐楚尚在,滿池紅菡萏映著琉璃瓦,令狐绹還笑著喚他“李兄“。如今荷塘依舊,只是朱門換了鎖。
---
**灞水東岸**
蟬鳴聲里混著蛙鼓,李商隱策馬疾馳三個時辰,直到暮色四合才在灞水邊停下。馬兒低頭飲水時,他忽然嗅到一陣清甜的荷香。撥開蘆葦叢,月光下竟藏著半畝荷塘。
水面上浮著翡翠般的圓葉,紅蓮如焰火在夜色中燃燒。最奇的是當中那朵并蒂蓮,兩枝花莖交纏向上,花瓣層層舒展,像是有人將晚霞揉碎了點在花尖。李商隱伸手去觸,指尖剛碰到花瓣,忽聽得“嘩啦“水響。
漣漪蕩開處,竟浮起個穿綠羅裙的少女。她發間簪著朵半開的紅蓮,水珠順著雪白的脖頸滑落,月光在她眉間凝成一點銀霜。李商隱倒退兩步,那面容分明是十年前病逝的妻子王氏。
“夫君可還記得,當年在洛陽太學后的荷塘...“女子的聲音似有若無,隨夜風散在蓮葉間。李商隱踉蹌著追去,卻見并蒂蓮在風中輕顫,花蕊中滾出顆晶瑩的露珠,正落在他掌心。
---
**開成二年·洛陽**
記憶如潮水漫過堤岸。那年新科進士齊聚曲江宴,他卻獨自溜到太學后的野塘。蟬聲聒噪里,忽見個綠衫少女踮腳夠蓮蓬,腰間禁步叮咚作響。她轉身時發簪勾住荷莖,滿池紅蓮都成了搖曳的裙裾。
“王七小姐當心!“他脫口而出。少女驚得后退半步,繡鞋陷入淤泥。后來才知道她是涇原節度使王茂元之女,后來成了他的妻。大婚那夜紅燭高照,她卸妝時從妝奩取出一方絲帕,上頭繡著并蒂蓮,針腳細密如雨打荷塘。
“那日見郎君立在荷塘邊,衣袂沾著柳絮...“她低頭輕笑,燭火在耳墜上跳成兩朵小小的金蓮。窗外夏雨驟至,雨打芭蕉聲里,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同僚的竊竊私語:“李義山娶了王家人,怕是徹底得罪了令狐相公...“
---
**會昌元年·長安郊外**
李商隱跪在王氏墳前,紙錢灰燼被風卷上青天。他記得妻子臨終前攥著那方繡帕,咳出的血漬在蓮花瓣上凝成暗紅的珠淚。“夫君...你看這荷葉...“她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暴雨中的荷塘里,翠葉正將墜落的雨滴輕輕托起。
雨幕中忽然傳來孩童的嬉鬧。李商隱抬眼望去,幾個總角小兒正在塘邊拋石子,驚得游魚四散。為首的男孩忽然指著水面大叫:“快看!有并蒂蓮!“孩子們呼啦圍過去,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粗布短衫。
李商隱怔怔望著那朵雙生蓮,想起昨夜夢中妻子說的話:“世間榮枯自有定數,不如學這荷葉...“話未說完便化作青煙散去,唯有荷香縈繞枕畔。他伸手撫過冰涼的石碑,忽然明白那日灞水邊的幻影從何而來——原來真正的相守不在金盆玉盞,而在天地之間的自在相生。
---
**殘荷聽雨**
雨絲斜斜地織進荷塘,李商隱在灞水邊的茅檐下展開宣紙。墨跡在雨中洇開,筆下詩句如蓮花次第綻放:“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寫到“卷舒開合任天真“時,忽聽得身后傳來稚嫩的童聲。
轉頭望去,方才嬉鬧的孩童們正擠在門邊。最大的女孩約莫七八歲,發辮上還沾著蓮瓣,怯生生地問:“先生寫的可是蓮花?“李商隱笑著頷首,蘸墨在紙上添了只振翅的蜻蜓。
雨聲漸歇時,孩子們舉著新得的詩箋跑遠了。李商隱望著他們蹦跳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玉陽山學道的日子。那時他總愛在雨后收集荷葉上的水珠,師父說那是“天地清淚“。如今想來,倒不如說是荷葉將破碎的雨滴重新捧成了圓滿。
暮色四合,荷塘里升起薄霧。李商隱將寫好的詩稿疊成紙船放入水中,看它載著墨香漂向蓮葉深處。晚風掠過時,他仿佛又聽見王氏在哼那支洛陽小調,曲調混著荷香,在漸暗的天色里釀成醉人的夏夜。
**大中元年·秋雨夜**
油燈在案頭搖曳,李商隱提筆懸腕良久,墨汁在宣紙上泅出個渾圓的墨點。窗外秋雨敲打著殘荷,竟與二十年前洛陽太學荷塘的雨聲重疊。他突然想起昨日在弘農縣衙,看到獄卒將受刑囚犯的破衣扔進火盆——那些染血的麻布在烈焰中蜷曲成灰,倒像是金盆牡丹被遺棄的枯葉。
筆鋒猛地落下,“此花此葉常相映“七個字如刀劈斧鑿。雨聲中忽然混進孩童的笑語,三個渾身濕透的乞兒正在廊下用荷葉接雨水。最大的那個把荷葉舉過頭頂,水珠順著葉脈匯成細流,正落在缺口的陶碗中。
“先生要喝水嗎?“滿臉泥痕的小女孩踮腳遞來陶碗。李商隱望著碗底晃動的清水,突然看清自己半生執念——原來他始終在追逐那只金盆,卻忘了真正的蓮花從來生在淤泥里。就像王氏臨終前繡的那方帕子,即便染了血污,并蒂蓮依舊開得灼灼。
---
**長夜將明**
五更梆子響時,李商隱將新謄的詩稿投入火盆。跳躍的火光中,“翠減紅衰愁殺人“的字句化作青煙,而“卷舒開合任天真“卻隨著灰燼升騰,在梁間凝成不散的荷香。晨光穿透雨幕的剎那,他看見自己投在墻上的影子漸漸舒展,終于與十八歲那年玉溪邊的青衫書生重合。
弘農縣衙的銅鎖在雨中泛著冷光,李商隱把官印輕輕放在石階上。轉身時,昨夜乞兒留下的濕荷葉還在風中打轉,葉柄上纏著半截褪色的紅絲線——恰似某年七夕,王氏系在并蒂蓮莖上的許愿繩。
三十里外的灞水荷塘,今歲最后兩朵紅菡萏正在凋謝。褪色的花瓣順流而下,穿過長安十二道城門,漂過洛陽二十四橋明月,最終匯入黃河渾濁的波濤。而某個雨夜被投入水中的紙船,此刻正在東海浪尖上起伏,船頭墨寫的“贈荷花“三字,早被鹽漬浸成永恒的花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