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那日，阿蘅約姜夔到城東廢圃。野草蔓生的石階上，她突然褪去羅襪踏入泥潭：“先生可知芍藥為何又名'將離'？“淤泥從她趾縫溢出，驚起蟄伏的蚯蚓，“因為她們總在春盡時開得最烈，像要燒完最后一滴血。“
她拔起株野芍藥根莖，斷面滲出乳白汁液：“這是'娘子笑'，汁液本可入藥。“指尖突然發(fā)力，汁水濺在姜夔衣襟，“可若遇上陳年的金瘡藥，便成劇毒——當年守城的娘子軍，就是這樣毒殺金人斥候的。“
姜夔掏出手帕替她擦拭腳踝，發(fā)現(xiàn)她踝骨上有圈淡青色刺青——細看竟是縮小版的汴京輿圖。阿蘅奪過帕子扔進溪流：“先生這蘇州冰綢，合該配臨安城的軟玉香。“她笑得比芍藥還艷，眼里卻凝著化不開的霧。
深夜，姜夔在客棧就著殘燭修補花譜。忽有石子擊窗，打開竟是阿蘅倒懸在檐角。她翻進來時帶著滿身夜露，將個錦匣塞進他懷里：“賠你的帕子！“
匣中是個填漆戧金硯，匣蓋內(nèi)壁用螺鈿嵌著《詩經(jīng)·溱洧》的句子：“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阿蘅背對著他調(diào)試鵝頸阮，突然輕哼：“母親說過，收下芍藥硯的人，是要替對方寫一輩子墓志銘的。“
姜夔的筆尖頓在“念橋邊紅藥“的“紅“字上，墨汁暈成血斑。他想起昨日在城隍廟見的陣亡將士名錄，榜首赫然寫著“汴京教坊司蘅娘“——那是三十年前的名字。
端陽節(jié)，阿蘅在望春樓跳了新編的《劍器渾脫》。她這次用的是真劍，劍穗上系著姜夔題詩的素紗。旋身劈開九層紅綃時，突然有羽箭破窗而入，將紗幔釘在“玉盤承露“的畫軸上。
“蒙古人過了襄陽。“阿蘅扯下箭頭的羊皮卷，上面用西夏文寫著“誅盡南人，焚其典籍“。她突然咬破指尖，在姜夔掌心畫了朵五瓣芍藥：“帶花譜去臨安，找葛天民道長。“
次日拂曉，姜夔在碼頭打開阿蘅塞來的行囊。除十二卷花譜外，還有支點翠鳳頭釵，釵身刻著盲文般的凹凸——那是阿蘅用母親教的密語寫的：“硯在譜在，人亡曲存“。
漕船啟碇時，他望見阿蘅站在烽火臺上跳胡旋舞。朝陽把她的影子投在城墻，恰似一枝怒放的金帶圍。有信鴿掠過桅桿，爪上綁著褪色的紅綢，隱約可見半個“慢“字被血染成“恨“。
阿蘅的螺鈿銅鏡在月光下泛起幽藍光暈。姜夔看著墻上的針孔投影，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散落的盲文竟對應著《白石道人歌曲》的工尺譜。當他把“玉盤承露“的投影疊在“金帶圍“圖譜上時，殘缺的音符突然連成《蘭陵王破陣曲》的變調(diào)。
“母親用教坊舊譜加密遺言。“阿蘅用銀簪劃過銅鏡邊緣，墻上的光斑化作汴京街巷圖，“你看朱雀門內(nèi)的芍藥鋪子——“她指尖停在某處光斑，姜夔看見針孔組成了“武“字。
三更時分，二人潛入荒廢的鎮(zhèn)淮樓。阿蘅撬開地磚，取出個鎏金匣子。匣中絹帛寫著：“建炎三年，統(tǒng)制張俊命武娘子制毒箭三千，藏于瓊花觀地宮“。姜夔的指尖撫過“武娘子“三字，猛然想起阿蘅腳踝的刺青。
“那是我外祖母。“阿蘅突然解開腰間絳帶，露出后背——猙獰的燒傷痕跡竟構(gòu)成揚州城防圖，“母親背著這些圖譜逃出汴京時，被金人的火箭所傷。“她轉(zhuǎn)身時，姜夔看見她脊梁處刺著首小令，正是《揚州慢》的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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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打濕了葛嶺的丹楓。姜夔按密信指示叩響抱樸道院的門環(huán)，應門的道童卻遞出半塊碎玉：“師父說，要見真章。“阿蘅突然奪過玉玦按在自己胸口——那里紋著另半塊玉的輪廓。
地宮門開的剎那，萬千盞長明燈照出滿壁芍藥浮雕。葛天民從《道藏》堆中抬頭，手中赫然拿著阿蘅母親的銀臂釧：“我等了三十年，終是等到武家后人。“
老道撫摸著“玉盤承露“的圖譜，突然以掌擊案。芍藥浮雕應聲而轉(zhuǎn)，露出暗格中泛藍的箭簇：“此乃武娘子用'娘子笑'汁液淬煉的毒箭，見血封喉。“阿蘅伸手要碰，卻被姜夔攥住手腕：“不可！“
“癡兒！“葛天民突然將箭簇指向阿蘅，“你可知自己就是最后那支箭？“他掀開道袍，胸口紋著與阿蘅后背相同的城防圖，“當年你母親把你紋成活地圖時，就已注定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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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塘江的夜船載著淬毒箭簇駛向揚州。阿蘅在艙內(nèi)用金針刺破指尖，就著血水補全《白石道人歌曲》。姜夔奪過她的筆：“非要學你母親以身殉城？“
“先生可聽過'人形圖譜'之說？“阿蘅突然解開衣襟，月光下的刺青泛著磷光，“母親在我皮肉刻下城防暗道，只要蒙古人破城——“她將毒箭抵住心口，“這便是三千毒箭的總機關(guān)。“
姜夔的吻落在她肩胛時，咸澀的液體滲進嘴角。阿蘅的淚水混著血珠滴在芍藥譜上，將“離人淚“染成深絳。她發(fā)間的白玉蓮簪突然斷裂，這是母親留給她的及笄禮，此刻卻像句未說完的讖語。
“活下去。“姜夔將半塊玉玦塞進她掌心，“為這揚州城，為天下還識得《蘭陵王》曲的人。“船頭忽有信鴿墜落，爪間綁著帶血的芍藥瓣——揚州城門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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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蘅站在烽火臺上跳最后一支劍器舞，腳下是蒙古鐵騎燃起的連營火海。她將毒箭插入心口時，后背的城防圖紋突然滲出血珠。三千道毒煙從地宮噴涌而出，混著“娘子笑“的甜香席卷戰(zhàn)場。
姜夔在臨安刻印《白石道人歌曲》那夜，鵝頸阮的第七弦突然崩斷。有流民說揚州鬼火三年不滅，總見絳衣女子在火中修補書卷。慶元五年，姜夔在葛嶺拾到朵玉石芍藥，花心刻著蠅頭小楷：“念橋紅藥，歲歲為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