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浣溪沙·繡面芙蓉一笑開》:“繡面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鴨襯香腮。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一元夜驚鴻
宣德門前的鰲山燈將汴京照成琉璃世界時,李清照正蹲在御街拐角的碑拓攤子前。她腕間的翡翠鐲子磕在《張遷碑》殘石上,發出清脆聲響,驚得正打瞌睡的老攤主猛然抬頭——戴帷帽的少女竟用簪子蘸了朱砂,在黃麻紙上補全“詩云舊國其命惟新“的缺字。
“小娘子使不得!“老攤主急得山羊須直顫,“這殘碑謎掛了三年,禮部王大人懸的洮河綠石硯都換了三任主人......“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李清照筆尖懸在“惟“字最后一捺,忽聽得身后木屐踩雪聲漸近。她故意將朱砂抖落半滴,那赤色便順著《乙瑛碑》拓本蜿蜒而下,像條頑皮的小紅魚游向燈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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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誠在太學新制的青絹襕衫早被擠得皺巴巴,卻仍死死護著懷中的《衡方碑》摹本。上元夜本不該溜出來,可聽聞宣德門外有人擺了《張遷碑》殘拓燈謎——他研究漢隸三月有余,總卡在“其命維新“四字殘缺處。
“這位公子,猜謎須交二十文。“老攤主攔下欲掀謎面的趙明誠,暗忖今夜怪事多,方才走了個補碑的姑娘,又來個眼泛綠光的書生。
趙明誠摸遍全身只尋得十五文銅錢,情急之下竟解了腰間玉佩:“此乃南陽獨山玉,押在您這......“話音未落,忽有碎銀破空而來,正落進攤前陶罐。
“老丈且讓這位公子試猜。“清泠女聲自青帷帽下傳來,李清照指尖還沾著朱砂,袖口洇開的墨痕像幅寫意山水。她方才躲在《西狹頌》拓片后觀察許久,見這呆子寧押玉佩也不肯走,倒生出幾分玩心。
趙明誠只覺耳根發燙,慌忙展開摹本對照。燈影里殘碑上的“惟“字缺了右半,他蘸墨要補,卻發現朱砂筆早被那姑娘握在手中。李清照見他急得鼻尖沁汗,忽然用簪子輕敲碑石:“公子可知《詩經·大雅》有'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正是!“趙明誠醍醐灌頂,揮毫補全八字。老攤主驚得打翻茶盞,哆嗦著捧出綠石硯,卻見那姑娘已退至三步外,帷帽垂紗被風吹起一角,露出似笑非笑的梨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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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留步!“趙明誠抱著硯臺追過三個燈棚,眼見那抹月白裙裾消失在賣鵪鶉馉饳的食攤后。忽有銀光掠過眼角——纏枝蓮紋銀簪正斜插在《石鼓文》拓片卷軸間,簪頭還系著半幅撕下的謎箋,上書“瘦金體“字謎:
“一點如桃,一撇如刀,猜一字。“
趙明誠心頭狂跳,這分明是官家新創的瘦金體“令“字!轉身欲尋,卻見猜燈謎的人群忽如潮水分開,那戴帷帽的少女正在“瘦金體“燈陣前提筆。她足尖輕點,竟踩著《曹全碑》拓本攀上燈架,雪青披帛拂過“江湖夜雨十年燈“的謎面,腕間翡翠鐲與燈籠金流蘇撞出清越聲響。
“好個'燈'字!“開封府尹嫡女陳淑儀撫掌嬌呼,四周頓時喝彩如雷。李清照卻渾不在意,只顧踮腳去夠最高處的鳳凰燈籠,帷帽不慎被燭火燎著。趙明誠不及多想,抄起攤邊鎮紙的定窯白瓷水盂潑去。
“嗤啦“一聲青煙騰起,李清照跌進趙明誠懷中的瞬間,聞到他衣襟上的松煙墨香。四目相對間,她忽將燒焦半邊的帷帽塞給他:“賠你水盂錢。“轉身便跑,發間銀簪勾住他腰間玉佩絲絳,“叮“地落在《張遷碑》摹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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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促狹的丫頭!“趙明誠回到太學寢舍已是三更,對著燭火細看那半幅謎箋。忽見背面有極淡的墨痕,忙用宣紙拓印——竟是句殘詩:“分曹射覆蠟燈紅“,字跡秀逸中帶峭拔,與父親書房那卷《洛陽名園記》批注如出一轍。
窗外飄起細雪,他摩挲著銀簪上的纏枝蓮紋,忽覺蓮心處似有凹凸。就著月光細辨,赫然是“李格非制“四個小篆——當朝禮部員外郎兼蘇門后學的私印!
五更鼓響時,趙明誠猛然從案頭驚醒,《金石索隱》手稿上洇開大團墨漬。他竟在夢中見到那姑娘揭開帷帽,眉間一點朱砂痣灼灼如焰,笑著將他補錯的《散氏盤》銘文改了三處筆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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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后院的殘雪映著西窗燭火,李清照正往燒焦的帷帽上繡銀蓮補丁。“姑娘快瞧!“侍女春桃舉著玉佩沖進來,“這和田玉雕的螭虎紋,定是白日里......“
“噓——“李清照將玉佩壓在《急就章》摹本下,瞥見窗外父親李格非的身影,故意提高聲量:“把前日收的《乙瑛碑》殘拓找出來,爹爹要考校摹寫呢!“
待腳步聲遠去,她悄悄展開趙明誠遺落的《張遷碑》摹本,噗嗤笑出聲——這呆子竟把“其命維新“的“維“字補成了“惟“!蘸了朱砂正要改,忽見空白處題著半闋《青玉案》,墨色尤新:
“雪消漢闕春猶淺,認殘碑,蠹痕滿。鳳簫聲動星如霰,眾里尋她,燈火闌珊......“
李清照咬唇忍笑,提筆續上:“驀然回首,那人卻在,金石琳瑯處。“筆鋒一轉,在“金“字旁勾勒出纏枝蓮紋,恰好圈住玉佩上那只憨態可掬的螭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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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八開印日,趙挺之發現長子連日揣著塊殘破摹本,連上朝奏對都走神。這夜趁趙明誠沐浴,他展開《張遷碑》摹本,卻被夾層的朱砂蓮紋驚住——蓮心處“李格非制“的暗印,分明是政敵蘇門學士的手筆!
“明日隨我去拜會李格非大人。“趙挺之將摹本擲在案頭,青銅鎮紙“咚“地撞出聲響。屏風后的趙明誠手中澡豆滑落盆中,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準備系玉佩的絲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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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屏中鸞影
夏至未至,李府后院的葡萄架爬滿了青藤。李清照踮腳往素絹屏風上灑金粉時,春桃抱著一摞泛黃的《急就章》摹本跌進來:“姑娘快瞧!趙公子把您昨日說的'蠶頭燕尾'畫成胖頭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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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捏著摹本笑倒在竹榻上。趙明誠將“蠶頭燕尾“的隸書筆法描成了鼓腮鯉魚,魚尾還翹著三根呆毛。她蘸了朱砂在魚眼處添了顆淚痣,又提筆寫道:“漢隸若此,張遷公當泣于九泉。“正要喚春桃送去,忽見紙背透出墨痕——原是趙明誠在夾層抄了半闋《鵲橋仙》,“纖云弄巧“的“巧“字少了兩點。
“取前日收的槐花蜜來。“李清照將蜜糖調成膠水,粘了片金箔補足缺筆。春桃捧著改好的摹本穿過市集時,趙明誠正在茶肆與人爭辯:“這絕非筆誤!金箔補缺正是商周金文修復古法......“話音未落,摹本上金箔映著日光晃花了眾人眼,倒真像出土的青銅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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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時節,屏風素絹生了霉斑。李清照將屏骨拆開晾曬,卻在夾層發現包著艾葉的香囊。素白錦緞上繡著歪扭的并蒂蓮,蓮心裹著塊青玉殘碑——正是元夜被趙明誠補錯的“其命維新“四字。她對著日光細看,發現每道刻痕里都填著金粉。
“這繡工倒像蜘蛛結網。“李清照嘴上嫌棄,卻將香囊系在腰間禁步上。午后抄《金石后序》時,忽覺異香撲鼻,原是艾葉里混著龍腦香。她心念一動,將錯就錯地在屏風霉斑處畫了幅《瘞鶴銘》殘碑圖,特意在裂紋間題上“趙德甫拙補“。
三日后暴雨傾盆,趙明誠冒雨護著新得的《華山廟碑》拓本來李府。抬頭見自己繡的香囊懸在屏風鉤上,霉斑化作的殘碑圖邊添了行小字:“雨打芭蕉處,猶見補天手。“他耳尖紅得滴血,懷中拓本被雨水暈開,倒真像女媧補天的五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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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這日,李府角門常有個賣冰雪甘草湯的小販。李清照舀起水晶碗里的冰珠子,忽然用銀匙敲出清響——冰層下凍著卷《石門頌》摹本。春桃湊近驚呼:“趙公子竟把'高祖受命'的'命'字凍成了并蒂蓮!“
“取我新制的薄荷膏來。“李清照將摹本浸入溫水,待冰化盡,字跡間浮出朱砂批注:“漢隸如松,當有凌云意。“她抿嘴一笑,蘸取胭脂在“命“字旁勾勒幾筆,錯冰竟成了并蒂蓮下的游魚。轉身包了塊松煙墨,裹著才摘的枇杷葉塞回冰鑒。
趙明誠在太學廡房咬到枇杷葉時,墨條上“李三娘制“的朱印已化在舌尖。他慌忙展開胭脂改過的摹本,見游魚旁題著“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忙研墨回贈:“魚之樂,在蓮之側。“筆鋒太急,竟把“蓮“字寫成“憐“,懊惱得將錯處描成并蒂蓮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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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燠熱,李清照在屏風后納涼。忽見素絹映出個探頭探腦的人影,故意將團扇往地上一擲:“春桃,取冰鎮的木樨露來。“趙明誠在屏風前僵住,進退不得間聽得衣物窸窣聲,素絹上忽現海棠紅肚兜輪廓。
“非禮勿視!“趙明誠以袖掩面急退,后腰撞翻博古架上的定窯梅瓶。李清照轉出屏風時,正見他手忙腳亂拼合瓷片——那梅瓶碎成八瓣,卻恰好露出藏在夾層的《張遷碑》殘拓。
“原來趙公子早在我家安了探子。“李清照拾起半片瓷,豁口處粘著陳年米漿,“三年前補瓶用的,可是大相國寺的香積飯?“趙明誠怔怔望著她指尖米粒,忽覺滿室蟬鳴都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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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將至,李清照在屏風背面試制新墨。松煙混著龍涎香,調進搗碎的鳳仙花汁,在素絹上暈出霞光色。趙明誠送來兔毫筆時,見她腕間濺滿朱砂,屏面繪的《西岳華山廟碑》竟透著胭脂香。
“試試這'女史箴墨'。“李清照突然將筆往他鼻尖一點。趙明誠踉蹌后退,墨跡順著衣襟淌成“命“字最后一豎。她笑彎了腰,發間銀簪勾住他腰間絲絳,兩人齊齊跌進晾曬的碑帖堆里。
《衡方碑》拓本蓋住李清照半邊臉時,趙明誠瞥見她耳后淡紅胎記,形似《石鼓文》中的“吾“字。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欲觸,卻被李清照用《急就章》卷軸輕敲額頭:“趙公子可認得'非禮勿動'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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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那日,李清照在屏風前焚毀舊稿。趙明誠急匆匆闖進來搶救《石門頌》摹本,卻見她將灰燼混了桃膠,在素絹上拼出“金“字篆書。“這叫錦灰堆。“她將灰燼按在他掌心,“趙公子且看,焚稿成金。“
趙明誠忽將灰燼撒向半空,紛紛揚揚落在兩人發間。李清照鬢角沾著星點火光,像極了元夜鰲山燈下的模樣。他脫口道:“眾里尋他千百度...“話音未落,李清照接道:“驀然回首,那人卻在,錦灰燼深處。“素手輕揚,最后一縷青煙在屏風上勾出并蒂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