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棚的中央空調發出低頻嗡鳴，宋清蕓數著通風口晃動的紅色絲帶，第三十七次確認自己不該接這個珠寶代言。經紀人把合同遞過來時，顯影液特有的刺鼻氣味突然漫過鼻腔——就像七年前沖印店鐵皮柜里滲出的味道，混著秦天校服上的茉莉花洗衣粉香。

“清蕓姐，這是品牌方指定的新銳攝影師。“助理小夏的聲音被防靜電地板的腳步聲切割得零碎，“聽說剛從紐約拿了大獎......“

金屬滑軌的撞擊聲截斷了后半句話。宋清蕓看著鏡中正在補妝的自己，唇釉的珊瑚色突然與記憶里摔碎的玻璃糖罐重疊。那罐荔枝味硬糖是秦天省下兩個月零花錢買的，在高三某個暴雨滂沱的黃昏，被自己親手砸碎在教學樓的水泥臺階上。

“宋小姐。“

防彈玻璃般冷硬的聲音從背后刺來，宋清蕓的睫毛膏刷在眼瞼劃出突兀黑線。鏡中倒映出黑色馬丁靴碾過防靜電地板的軌跡，那人右手小指纏著醫用膠布——和十七歲那年被暗房裁紙刀劃傷的位置分毫不差。

鎂光燈陣列驟然亮起時，宋清蕓聽見血管里冰碴碰撞的聲響。秦天正俯身調整柔光箱角度，工裝褲腰鏈垂落的銀色十字架晃得人眼疼。那是她們第一次接吻后去教堂撿的破爛，被秦天用砂紙磨得發亮，此刻卻像審判的利劍懸在頭頂。

“麻煩把項鏈轉到鎖骨下方兩公分。“秦天的聲音裹著薄荷爆珠的涼意，指尖劃過空氣的軌跡精準得像手術刀。

宋清蕓的指甲陷進掌心。七年前這人也是這樣站在天臺的鐵絲網前，雨水順著制服襯衫透出鎖骨輪廓，說出的每個字都帶著鐵銹味：“你該去更大的舞臺，清蕓。我這種螻蟻不配活在聚光燈下。“

反光板突然轉向，宋清蕓在刺目光暈中看見十七歲的秦天。那時的少女總愛把膠卷盒當發卡別在耳邊，在暗房紅色安全燈下教她顯影時間，指尖的溫度能把定影液都煮沸。此刻眼前人卻像具精密的攝影機器，連調整三腳架的動作都精確到毫米。

“耳墜。“

宋清蕓被突然逼近的雪松香激得后仰，秦天已經伸手捏住她右耳的珍珠。指腹的溫度透過金屬耳針傳來，與記憶里某個夏日午后重疊——她們擠在閣樓老風扇下，秦天用酒精棉球擦拭她發炎的耳洞，呼吸掃過頸側：“疼就咬我肩膀。“

“秦老師現在連飾品搭配都要管？“宋清蕓偏頭掙開觸碰，珍珠在耳垂蕩出譏誚的弧線。這是秦天送她的十八歲生日禮物，此刻卻成了扎進心臟的倒刺。

取景器后的眼睛終于有了波動。秦天扯了扯工裝外套的立領，喉結在陰影里滑動：“珍珠不適合鉆石系列。“她轉身從器材箱摸出絨布盒，推過來的動作像在扔定時炸彈。

黑色天鵝絨上躺著對鉑金耳釘，切面折射出冰棱般的冷光。宋清蕓的太陽穴突突跳動，這是她們分手那年秦天在手機購物車里存了半年的款式。當時自己蜷縮在機場洗手間，看著購物車失效提示哭到嘔吐。

“秦老師對前任的東西倒是念念不忘。“宋清蕓用尾指勾起耳釘，金屬鏈條碰撞聲里混進舊時光的嗚咽。秦天猛地按下連拍快門，快門聲快得像是心跳過速。

閃光燈暴雨般傾瀉而下時，宋清蕓忽然想起那個決定命運的黃昏。秦天站在暗房沖洗她們最后一張合照，顯影液里的相紙漸漸浮出兩人交疊的輪廓。當她顫抖著說出分手，秦天手中的鑷子直直插進相紙里自己的笑臉。

“項鏈反光。“

秦天突然的指令撕裂回憶。宋清蕓低頭發現鎖骨鏈不知何時滑進了衣領，冰涼的金屬貼在心口像塊不會融化的堅冰。這是去年在蘇富比拍下的古董項鏈，此刻卻比不上記憶里那串用易拉罐環串成的“鉆石“項鏈灼熱。

“需要我幫忙？“秦天已經放下相機，金屬鏡頭蓋在指間轉得令人心慌。

宋清蕓在對方逼近的瞬間嗅到尼古丁縫隙里滲出的茉莉香——和十七歲校服上殘留的洗衣粉味道一模一樣。她突然抓住秦天的手按在自己鎖骨，感受到對方掌心瞬間沁出的冷汗：“怎么？秦老師現在不敢碰我了？“

時間在鎂光燈下凝結成塊。秦天手腕內側的淡青血管突突跳動，那里本該有串羅馬數字紋身——她們曾約好要紋對方的生日。此刻光潔的皮膚下，七年時光正在發出嘲笑的轟鳴。

“宋小姐的演技比高中進步不少。“秦天抽回手的動作像在撕開膠著的創可貼，轉身時工裝外套掃落桌上的顯影液瓶。深褐色液體在地板蜿蜒成河，漫過她們之間最后的安全距離。

宋清蕓的高跟鞋陷進液體邊緣。七年前的暴雨夜，秦天也是這樣站在滿地玻璃糖渣中，任由鮮血順著指縫滴在荔枝糖上。她記得自己如何哭著去抓對方的手，卻被殘糖劃得滿手是傷。

“小心玻璃。“秦天突然伸手攬住她的腰，雪松香混著顯影液的刺鼻涌入鼻腔。這個保護性動作太過熟悉，宋清蕓的耳釘突然勾住對方衣領，鉑金鏈條在頸間勒出血痕。

呼吸在方寸之間糾纏成網。宋清蕓看見秦天瞳孔里晃動著兩個自己，一個裹著當季高定套裝，另一個還穿著洗舊的校服襯衫。當她的視線落在秦天右耳新打的耳洞上，胃部突然翻涌起帶著鐵銹味的酸澀——那里本該戴著她們的易拉罐環情侶耳釘。

“秦老師的新耳釘很襯今天的燈光。“宋清蕓用指尖劃過對方耳垂，滿意地感受到那具身體瞬間的顫栗。這具曾經對自己每個觸碰都會給出熱烈回應的軀體，此刻卻僵硬得像暗房里的定影相紙。

快門線突然被扯斷，秦天后退時撞翻了背景架。漫天飄落的雪紡紗中，宋清蕓聽見記憶里相紙撕裂的脆響。十七歲的秦天將她們最后合照撕成兩半時，也是這樣被飛舞的相紙碎片割得遍體鱗傷。

“今天就到這里。“秦天扯下相機背帶的動作像在掙脫枷鎖，金屬扣在云臺上撞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宋清蕓的珍珠耳墜就在這時墜落，在滿地顯影液里滾出蜿蜒的珍珠淚痕。

她們同時蹲下的瞬間，宋清蕓的香水與秦天的雪松香在潮濕空氣中廝殺。當指尖觸到同樣冰涼的珍珠，時光突然倒流回分手那天的暴雨中。秦天跪在地上撿拾糖罐碎片，血和雨水在指縫間凝成淡粉色的河。

“你留著吧。“秦天突然松開手，珍珠滾進顯影液污漬里，“反正從來都不適合你。“

宋清蕓看著對方馬丁靴碾過滿地狼藉，防靜電門在身后閉合的瞬間，終于放任七年積攢的淚水沖垮睫毛膏筑起的堤壩。她摸索著撿起珍珠，發現上面沾著的根本不是顯影液——是秦天掌心殘留的汗，咸澀得像十七歲沒能落盡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