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頂在暮色中燃燒,盧卡數著鐘聲把妹妹往拱廊深處推了推。第七下鐘響時,索菲亞開始啃咬自己的指甲,那些帶著血絲的月牙形碎屑落在但丁故居的陰影里,像撒了一地枯萎的玫瑰花瓣。
“別吃這個。”盧卡掰開妹妹的嘴,指關節蹭到她那滾燙的舌頭。三天前他們在圣十字廣場偷到半塊玉米餅后,索菲亞的眼睛就開始蒙上灰翳——她說她總在石板縫里看見游動的銀河。
“流星就是在這時撕裂夜空的。”
靛藍色的天幕先是滲出一點銀白,接著那道光芒像上帝失手打翻的燭臺,將整個新圣母瑪利亞醫院的彩窗映得通明。盧卡下意識去捂妹妹的眼睛,卻發現她早已昏倒在潮濕的鳶尾花叢里。
“她需要真正的食物。”
絲綢摩擦石階的聲音驚飛了檐下的雨燕。盧卡抬起頭時,最先看見的是月光在香根草緞面上流淌的軌跡,那些銀線順著裙裾爬上腰間的珍珠扣,最后停駐在微微敞開的領口,那里好像棲息著一只振翅欲飛的水晶蝴蝶。
女人俯身時,盧卡聞到了他永遠無法命名的香氣。那不是貴族夫人們常用的佛手柑,倒像是仲夏夜被露水浸透的晚香玉,混著某種類似淬火金屬的凜冽。她戴著黑絲手套的手撫過索菲亞的額頭,留下半透明的帕子,上面用金線繡著纏繞的常春藤。
“吃吧。”她從藤編食籃取出面包的姿勢,讓盧卡想起教堂壁畫里分發圣餐的瑪利亞。但當他觸到溫熱的面包皮時,指尖依然傳來細微的刺痛,那些深褐色的裂紋里,竟嵌著松露薄片與金箔。
吞咽聲在巷子里顯得格外清晰。女人用銀餐刀切開面包的動作優雅得令人心碎,刀刃反射的月光在她鎖骨間跳躍。盧卡突然發現她的瞳孔是罕見的琥珀色,像封存著上個世紀的葡萄酒。
“我叫貝緹麗彩?!彼f出這個名字時,鐘樓正好傳來第八聲鐘響。盧卡聽說過這個被詛咒的名字,酒館里的醉漢們總在談論某位被丈夫囚禁在鐘樓里的伯爵夫人。但眼前的女人分明更接近神話里的塞壬。她垂落的鬈發間閃爍著珍珠母貝的光澤,裙擺下露出的小牛皮靴上沾著托斯卡納的紅色黏土。
索菲亞在此時發出幼貓般的嗚咽。貝緹麗彩解下披肩裹住女孩顫抖的肩膀,盧卡看見她后頸有一顆朱砂痣,正隨著呼吸起伏,宛如在雪地上跳動的燭火。這個距離足夠他看清她睫毛上凝結的霜,佛羅倫薩的秋夜何曾有過這樣的嚴寒?
“您...”盧卡剛開口就被面包的香氣堵住了喉嚨。金箔在舌尖融化的瞬間,他嘗到了亞平寧山脈北麓的初雪,還有某種類似鐘表齒輪的金屬余韻。貝緹麗彩的指尖突然按在他喉結上,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去年冬天在韋基奧橋摸過的青銅野豬雕像。
“慢些吃?!彼膰@息帶著蜂蜜酒的醇厚。盧卡發現她的束腰側面有道隱秘的裂口,露出內襯上暗紅色的刺繡,那圖案分明是倒懸的彗星,與此刻劃過天際的流星群如出一轍。
巷子深處傳來醉漢的歌聲。貝緹麗彩起身時,裙擺掃過盧卡滲血的膝蓋,某種奇異的溫暖從傷口蔓延到胸腔。他注意到她離開時在石板上留下了淺銀色腳印,就像有人把月光碾碎鋪成了小徑。
“等等!”盧卡追到亞諾河畔時,晨霧正在橋洞下編織縐紗。裝面包的藤籃靜靜躺在長椅上,里面躺著把刻有鳶尾花紋的銀勺。河對岸的皮蒂宮亮起燈火,他恍惚看見某個窗口閃過香根草緞面的裙角。
回到拱廊的盧卡被眼前的景象凝固了呼吸。索菲亞銀白色的長發間凝結著星塵般的晶體,在她周身形成微弱的光暈。妹妹手心里攥著半塊面包,金箔拼成的圖案正是貝緹麗彩披肩上纏繞的常春藤。
教堂傳來早禱鐘聲時,盧卡從面包屑里撿起一片冰晶。那六邊形晶體在他掌心逐漸顯現出模糊的圖景:夜色里,某位古董商人正在端詳一把刻著鳶尾花的銀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