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諾河將暮色碾作金箔時,盧卡蜷在染坊褪色的茜草堆里。母親的幻影最先從記憶裂縫滲出——她哼著《圖蘭朵》破碎的尾音,指尖纏繞的迷迭香裹著鐵銹腥甜。可那剪影忽地凝成石膏的冷,月光自廣場噴泉頂傾瀉,將雕塑的腰肢鍍成液態銀,裙褶褶皺淌出香根草緞面的暖意。
石像面容在霧中剝蝕。母親的淚痣融作貝緹麗彩鎖骨下青色的紋身,大理石手指垂落時濺起水珠,漣漪里浮出威尼斯狂歡節的面具殘片。“燭臺要添油了。”那聲音揉碎了琉璃與琴弦,石膏胸腔傳出戰地手風琴的嗚咽。盧卡指尖觸到裙褶,石料竟泛起肌膚的溫度,貝緹麗彩后腰交錯的鞭痕在月光下蜿蜒成亞平寧山脈的溝壑。他沿著疤痕攀爬,指腹下的大理石化作柔韌的血肉,金雀鳥刺繡從裂口振翅,喙尖銜著的半枚軍功章正滲出玫瑰鹽的咸澀。
石像的唇貼上他耳際,吐息混著消毒水與茜草酸澀:“第三根肋骨的痂裂了。”盧卡低頭望見胸腔透明如琉璃,心臟處綴著貝緹麗彩遺落的珍珠墜。當他試圖攥住流淌的月光,石膏表面浮出她沐浴的剪影——水珠滑過蝴蝶骨交錯的舊傷,在腰窩積成幽藍湖泊,蒸汽中大腿內側的瘀青舒展成鳶尾花瓣。
索菲亞的冰晶刺破夢境時,盧卡翻身壓碎了晾曬的鼠尾草。貝緹麗彩倚著斑駁磚墻,醫療箱鎖扣沾著前線紅黏土的赭色。晨霧在她銀發間織就蛛網,發梢垂落的赭絲像被歲月灼焦的戰旗殘片。
“破傷風血清撐不過雨季。”她解下束腰銀鏈,皮革滑落的聲響驚飛檐下昏睡的雨燕。褪色絲帶從腕間滑落——三年前裹過他肋傷的那條,血跡早已銹成暗紅薔薇。
盧卡盯著她束腰側面的裂口,倒懸彗星的刺繡隨呼吸翕動。貝緹麗彩忽然摘下左耳珍珠墜,渾圓的珠子凝著初遇那夜的雨:“等鐘樓吞下第九十九顆流星,”她將珍珠按進少年龜裂的掌心,體溫透過珠體滲入紋路,“去老橋東側石獅口中取溺水的月光。”
指尖掠過新生喉結時,槍繭擦過絨毛的觸感比夢中更灼人。發梢掃過他鼻尖,玫瑰鹽的氣味里滲出一絲顫栗,如亞諾河底將化未化的薄冰。
馬車輪碾碎石板縫里最后一顆露珠時,索菲亞的冰晶徹底化作霧氣。盧卡攥著珍珠墜立在原地,香根草緞面裙擺掠過巷口,恍若暮色正在吞噬自身。地窖最深處的繃帶卷上,淡藍霉斑已爬滿第三捆夾層,褪色亮片拼出的密語在陰影中閃爍:當金雀鳥第三次掠過染坊煙囪,去河灣打撈銹蝕的懷表。
染缸泛起的新泡沫里,帕多瓦的炮火正將《蝴蝶夫人》絞碎成灰。盧卡蜷進亞麻布堆,珍珠墜硌著心口發疼。索菲亞蜷成幼貓般的弧度,睫毛凝著霜——那是貝緹麗彩轉身時,發梢墜落的最后一粒星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