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諾河面結出第一層冰凌時，盧卡在圣洛倫佐市場的魚攤前剁下了第十條鰻魚的頭。腥臭的黏液濺在圍裙上，凍成硬殼的瞬間讓他想起貝緹麗彩醫療箱里凝固的血漬。攤主老馬里奧將三枚銅板拍在案板上，硬幣滾進鰻魚內臟堆里，他蹲身去撿時，后頸突然挨了一記冰碴——索菲亞縮在運菜馬車后沖他扮鬼臉，指尖殘余的冰霧正緩慢消散。

“再偷懶就滾回橋洞啃草根！“老馬里奧的咆哮驚飛了啄食魚鰾的烏鴉。盧卡攥著銅板往破外套內袋塞，那里縫著個褪色的香根草緞面小袋——貝緹麗彩留下的珍珠墜正在袋底發燙，隔著布料烙著他的肋骨。

染坊后巷的舊貨攤掛著褪色招牌：“朱塞佩的雜碎鋪”。盧卡在結霜的櫥窗前站了第七個黃昏，終于等到那團灰藍色毛線降價。店主叼著雪茄嗤笑：“小崽子要學老太太織毛衣？”他數出攢了二十三天的銅板，指尖殘留的魚腥味滲進毛線纖維。

第一根織針是拆了教堂鐵柵欄的銹鐵絲磨成的。索菲亞蹲在橋洞的火堆旁，用最后的冰晶替他淬火。“左邊第三根肋骨的痂裂了。”她突然開口，冰藍色瞳孔映出盧卡昨夜蜷縮呻吟的模樣。少年猛地抽回燙紅的鐵絲，火星濺在貝緹麗彩留下的繃帶卷上，燒出個焦黑的圓孔。

圣母百花大教堂敲響晨禱鐘時，盧卡在凍僵的指節上發現了第十七個針眼。染坊廢棄的織布機成了他的秘密基地，梭子卡著半卷發霉的香根草緞料——貝緹麗彩離開那日裙擺撕裂的殘片。他對照著戰地醫院遺落的包扎手冊，把繃帶拆解成經緯線，卻在第三行織出個歪扭的倒懸彗星。

“你織的是漁網吧？”索菲亞偷來的甘藍葉在鐵鍋里咕嘟作響。小丫頭用木勺敲著鍋沿，冰晶徹底消散后，她開始癡迷復刻貝緹麗彩煮的閹雞湯。盧卡把織壞的毛線團砸進染缸，靛藍色泡沫吞沒了歪斜的針腳，卻在缸底析出個模糊的掌紋——和貝緹麗彩為他換藥時留下的血印分毫不差。

平安夜的寒風卷著煤灰灌進橋洞時，手套終于織成左手的形狀。盧卡用最后半截鐵絲挑開凍瘡的膿包，血珠滲進灰藍色毛線，在虎口處暈染成暗紅的花。索菲亞從救濟站順來的槲寄生插在染缸沿，蔫巴的葉片上凝著霜，恍惚看去竟像貝緹麗彩發間的銀絲。

“她喜歡右手先戴。”小丫頭突然開口，指尖戳著織針留下的血點，“你昏迷那晚，她總是先包扎你右手的傷。”盧卡愣怔地望著自己龜裂的掌心，那里還殘留著珍珠墜的圓形壓痕。染坊外忽然傳來馬蹄聲，他抓著半成品手套沖出去，卻只見賣栗子的車夫碾過結冰的石板路。

一月的亞諾河凍成蒼白的脊梁。盧卡在冰面上鑿開第七個窟窿時，撈到個浸脹的油紙包。貝緹麗彩的字跡被河水泡成洇開的墨蝶：“開春前回不來，血清瓶埋在染缸東側三步。”索菲亞把信紙鋪在火堆旁烘烤，水汽蒸騰出戴翡翠耳環的女人側影——她正在戰地醫院彈走調的手風琴，肩頭披著盧卡見過的香根草緞面斗篷。

“織厚些。”小丫頭突然將凍僵的腳塞進他懷里，“她左手無名指缺了一截，記得留出空當。”盧卡望著火光里跳動的毛線球，突然看清貝緹麗彩為他縫合傷口時，那根殘指如何靈巧地穿梭在血肉經緯間。

月末最后一場雪落進染缸時，右手套織到了指尖。盧卡在毛線里編進鼠尾草干花，那是西墻根下唯一熬過寒冬的植株。索菲亞偷來半罐發霉的蜂蜜，將貝緹麗彩留下的軍功章擦得锃亮，鑲在手套腕口作扣子。

寥寥幾十日的破曉，盧卡被河面冰裂聲驚醒。珍珠墜在胸口灼燒，他赤腳沖向老橋石獅。貝緹麗彩的馬車正碾著薄冰駛來，車簾被硝煙熏成灰黃色，金雀鳥刺繡缺了半邊翅膀。那雙手套靜靜躺在染缸邊的木匣里，灰藍色毛線裹著二十三道血痕與七個歪扭的日夜。而盧卡攥著車轅的指節已凍成青紫，喉間翻滾的千言萬語，最終凝成一句沙啞的：“你的手......還冷嗎？”貝緹麗彩殘破的左手無名指懸在半空，手套上鼠尾草的香氣混著血腥味撲面而來。索菲亞在橋洞點燃最后的槲寄生，煙霧中浮出翡翠耳環的反光——戴耳環的女人正在戰壕里哼唱《蝴蝶夫人》，而她身旁的傷員有著與盧卡相似的眉眼。“貝緹麗彩...你回來...原來...是一場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