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諾河裂開第一道冰隙時，盧卡正用茜草汁給手套染上暮色。毛線吸飽了暗紅漿液，在晾繩上滴落的殘漬像凍僵的蝶。索菲亞蹲在染缸旁嗅著銹鐵味，忽然將冰晶碎片撒向半空——那曾是她的預言之鏡，如今碎成渾濁的雪霰，映著美第奇別墅尖頂的殘影。

“酒館的騾夫說，馬車輪印往城西去了。”小丫頭呵出的白霧在空中凝成金雀鳥的殘翅。盧卡指尖的織針驟然折斷，半截鐵絲扎進掌紋，血珠滲入毛線，將灰藍染成紫鳶尾的暗調。

別墅外墻的紫藤枯枝刺破薄暮，盧卡攥著手套立在鐵藝門前。貝緹麗彩的香根草緞面窗簾緊鎖，唯有閣樓氣窗漏出半截繃帶，在寒風中飄成投降的白旗。他數著青石板上的車轍印——三深兩淺，正是她馬車特有的跛足節奏。

園丁老卡洛在玫瑰叢里修剪腐枝，剪刀開合聲像斷骨般清脆。“夫人在暖房。”生銹的園丁剪指向東側玻璃穹頂，刃口沾著疑似血漬的暗紅。

暖房的玻璃爬滿霜花，盧卡在霧凇覆蓋的棕櫚葉后窺見剪影。貝緹麗彩的銀發披散如破碎的戰旗，左臂纏裹的紗布滲出靛藍藥漬——那是他親手染的繃帶卷。她正用殘存的右手給傷員喂藥，翡翠耳環在蒸汽中晃成虛影。

“藥湯要吹七下。”她將陶碗抵在唇邊輕呵，熱氣暈開眼角的細紋。盧卡剛要推門，卻見她袖管突然空蕩——本該是左手的位置，紗布末端像被利齒撕碎的繭。

冰凌從玻璃穹頂墜落，碎裂聲驚飛了棲息的寒鴉。貝緹麗彩猛然轉身，翡翠耳環劃出冷冽的弧光。盧卡的手套從指縫滑落，灰藍色毛線滾過結霜的地磚，停在浸血的紗布堆旁。

“誰允許你來這里？”她的呵斥裹著硫磺與苦艾酒味，殘臂縮進披肩褶皺。窗外忽然卷起暴雪，鵝毛般的雪片拍打著玻璃，將暖房澆鑄成水晶棺槨。

盧卡彎腰拾手套時，瞥見矮幾下的鍍銀托盤——盛著的斷掌泛著尸蠟般的慘白，無名指殘根處套著褪色的珍珠戒。那是他熔鑄翡翠時典當的指環，此刻正死死咬住潰爛的皮肉。

“滾回你的染坊。”貝緹麗彩抓起手術刀劃開紗布，膿血濺在棕櫚葉上，凍成珊瑚狀的冰晶。傷員突然劇烈咳嗽，嘔出的血沫里浮著半片金雀鳥羽毛，與手套上的倒懸彗星如出一轍。

盧卡在暴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手套沾滿暖房的硫磺與腐肉味。美第奇別墅在身后坍縮成蒼白的剪影，唯有貝緹麗彩的殘臂在視網膜上灼燒——那截斷肢正被戰壕鼠啃噬，在幻覺中逐漸露出森森白骨。

索菲亞舉著破傘候在橋洞外，冰晶能力消散后，她學會用茜草汁在亞麻布上記錄預言：“金雀鳥死在了化雪季。”小丫頭掀開染缸，撈出泡發的鼠尾草根——它們正瘋狂生長，根須纏著半枚翡翠耳環，嵌著盧卡典當珍珠墜時的淚鹽。

一月十五日的晨光剖開云層時，亞諾河徹底解凍。盧卡將手套埋在西墻根下，鼠尾草根須刺破毛線，吮吸著二十三道血痕長成荊棘。索菲亞用戰地醫院順來的鑷子，從腐肉中夾出貝緹麗彩的殘戒——珍珠早已碎裂，唯余戒圈內側的刻痕：“當春天溺亡在最后一場雪”。

染坊的晾繩突然齊齊斷裂，所有繃帶卷滾入融化的雪水，在泥濘中拼出潦草的陣亡通知書編號。而美第奇別墅方向，有人看見翡翠耳環的女人在閣樓焚燒香根草緞裙，灰燼里飄出的焦羽，恰似金雀鳥最后的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