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蟬鳴與暮色中初遇的悸動。在這個夏日的黃昏,命運的絲線正悄然編織成緋紅色的網。”
夏蟬在苦楝樹上扯著嗓子,將七月的陽光織成一張黏膩的網。雪村朝霧跪坐在褪色的榻榻米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殘留的味噌漬。母親裹著靛藍圍裙的背影在廚房晃動,圍裙下擺被洗得泛白,像片隨時會飄走的云。
“朝霧,去把井水湃過的番茄端來。“奶奶的煙嗓混著線香味道飄來。朝霧應聲時,電視機里正傳出大阪萬國博覽會籌備的新聞,彩色畫面在十二寸熒幕上跳動,照得他睫毛在臉頰投下蝶翼般的陰影。
他起身時長發掃過窗邊的風鈴,琉璃蜻蜓碰出細碎的清響。廊下晾著的紅布被風吹得鼓起,像無數片飄搖的胭脂色魂魄。那些都是他用山茱萸、茜草根甚至甲蟲殼染的,可總缺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紅——就像此刻晚霞滲進和紙拉門的顏色,明明近在眼前,卻永遠留不住。
“又在發什么呆?“母親突然用沾著淘米水的手拍他的后頸,“昨天不是說想要白布?“朝霧觸電般抖了一下,耳尖泛起薄紅。母親從圍裙暗袋抽出疊得方正的本色木棉布,布料邊緣還沾著裁縫店的線頭。
廊下的銅盆盛著搗碎的紅樹莓,汁液在暮色中宛如凝固的血。朝霧將白布浸入時,指尖被染成淡淡的妃色。這個動作他重復了三十七個夏日——自從在小學美術課本上看到“緋紅色“這個詞,就像被下了蠱。母親總說這種顏色不吉利,像藝伎割腕時濺在屏風上的血。
蟬鳴突然靜了一瞬。
引擎的震動從村道盡頭傳來時,朝霧正用黃楊木夾固定濕布。這種機械轟鳴在蟬蛻紛落的午后顯得格外刺耳。他看見自己的倒影在銅盆里搖晃,緋紅的水面突然被疾馳而過的黑色轎車撕成碎片。
車窗半開著。
驚鴻一瞥的側臉像月光切開黑暗。那個少年支著肘靠在窗邊,碎發被風吹得凌亂,制服第二顆紐扣反射著夕照,在朝霧視網膜烙下一粒光斑。后座堆著寫生工具,調色板上未干的緋紅色顏料正順著車窗晃動的軌跡,在空氣里拖出流星般的尾跡。
朝霧手中的木夾“咔嗒“墜地。他抓住劇烈起伏的胸口,和服袖口的茜草紋在顫抖。風突然轉了方向,滿院紅布如潮水涌動,將他的嗚咽吞沒在布料拍打的聲響里。那些他收集了十三年的紅色此刻都在尖叫,原來真正的緋紅不是植物汁液也不是昆蟲血液,是少年耳后被夕陽點燃的一小塊肌膚。
暮色漸濃時,母親發現朝霧蜷縮在晾衣繩下。他抱著膝蓋,長發沾滿草屑,掌心里緊緊攥著片被車輪碾碎的紅楓。蟬在黑暗中開始新一輪嘶鳴,混著他急促的喘息,織成一張裹住心臟的網。
“又犯癔癥了?“母親用圍裙擦手,語氣像在說晾曬過度的梅干菜。朝霧把楓葉碎片藏進腰帶時,指尖觸到母親早晨偷偷塞給他的金平糖——明明說著不吉利,卻總會從裁縫店帶回染布材料的老舊和服襯里。
夜風捎來遠處海潮聲,朝霧在月光下展開那片楓葉。被輪胎壓出的紋路恰似血管脈絡,他突然想起美術課本上的注解:緋紅色又稱“彼岸色“,是生死交界處盛開的曼珠沙華的顏色。
廊下的風鈴又響了。這次他看清琉璃蜻蜓腹部刻著的家紋——父親入獄前親手做的最后一件東西。朝霧將發燙的臉頰貼在冰涼的楓葉上,遠處傳來夜行貨車的汽笛,像極了白日里那輛轎車的余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