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殼在神社石燈籠里堆積成小小的墳冢，朝霧跪坐在陰翳處，和服下擺鋪展成深青色漣漪。他特意選了母親年輕時穿的紬織物，腰封束得比平日緊三分，呼吸間能感受到肋骨壓迫心臟的鈍痛。橘朔也的腳步聲混著蟬鳴漸近時，他正用絹帕擦拭錫管上凝結的顏料痂。

“雪村さん總是這么早。“少年將汽水瓶底在石階磕出清響，碳酸氣泡涌動的聲響讓朝霧想起昨夜暴雨。橘子汽水的甜膩裹著松節油味道飄來，朝霧低頭掩飾喉結的滑動——這個稱謂像塊灼熱的炭，燙得他耳后泛起紅暈。

橘朔也展開寫生本的動作帶著城市特有的利落。朝霧注意到他今天換了海軍藍短褲，膝蓋處沾著疑似咖喱的污漬。“大阪的漫畫店會有這種顏色。“少年用筆尖輕點畫中神社的鳥居，“霓虹燈管在雨夜里暈開的紅，和朱印判子的紅混在一起......“

朝霧的團扇停在空中。扇面繪著的青蛾似乎被顏料氣味驚動，翅膀在絹布上簌簌發抖。他故意讓聲音摻進三味線般的顫音：“橘さん經常去漫畫店？“

“每周三放學后。“橘朔也蘸取顏料時小指微微翹起，朝霧無意識模仿這個手勢，“池田車站前的『金星堂』，二樓整面墻都是手冢治蟲的原稿。不過最棒的是門口那臺美國進口的彈珠臺，玻璃罩里灌著緋紅色液體......“

朝霧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想象不出彈珠臺的模樣，卻清晰看見少年說話時滾動的喉結，像枚裹著蜜糖的杏核。橘朔也突然湊近，他聞到大阪特有的味道——電車鐵軌的銹味混著章魚燒醬汁的焦香。

“要試試嗎？“少年將畫筆橫咬在齒間，騰出手從褲袋掏出個金屬物件。鍍鉻表面映出朝霧驚慌的臉，是枚刻著“TAKE“字樣的彈珠。“這是上周破紀錄的獎品。“他說“破紀錄“時用的是英語，發音像在咀嚼新鮮的年糕。

朝霧伸手時袖口滑落，露出尚未消退的紅痕。橘朔也突然握住他手腕，拇指按在昨天的風鐸圖案上：“這是......燙傷？“朝霧猛地抽手，彈珠跌落進石階縫隙。兩人同時俯身去撿，發絲糾纏的瞬間，朝霧聽見自己后頸盤發的簪子發出龜裂的輕響。

蟬鳴突然拔高八度。

橘朔也拾起彈珠時，制服第二顆紐扣擦過朝霧的鎖骨。朝霧慌忙后退，木屐跟卡在青苔里。少年身上飄來的須后水味道讓他頭暈目眩——這是與裁縫店的姨婆們截然不同的、屬于男性的氣息。

“當心！“溫暖手掌托住后腰時，朝霧想起母親晾曬的棉被吸收的太陽溫度。橘朔也的瞳孔在樹影里呈現出罕見的琥珀色，此刻正因驚訝微微放大：“雪村さん...比看上去還要輕呢。“

這句感慨像根竹刺扎進指甲縫。朝霧掙開扶持時，藏在懷里的錫管硌得胸口發疼。他轉身假裝整理畫具，顫抖的手指將混色板上的鈷藍與赭石攪成渾濁的灰。神社的御神體突然發出風穿過空洞的嗚咽，令他想起父親入獄那年，母親砸碎妝奩時鏡面的悲鳴。

橘朔也卻已盤腿坐在晨光里，正用彈珠折射出的光斑逗弄石階上的螞蟻。“下周帶《少年畫報》給你看吧？“他說著翻開寫生本新的一頁，“最新連載的《鐵臂阿童木》，眼睛是用熒光顏料畫的......“

朝霧用絹帕包裹住燙傷的手腕。橘朔也筆下的阿童木正在起飛，噴氣靴拖出的尾焰是種介于威尼斯紅與胭脂蟲紅之間的絕妙色澤。他忽然意識到少年談論漫畫時的神態，與母親講述父親往事時如出一轍——眼角眉梢都跳動著熒熒火光。

正午的鐘聲震落楹樹上的枯葉。朝霧起身時，藏在袖中的彈珠滾落在地。橘朔也笑著拾起放入他掌心，金屬表面還殘留著少年掌紋的溫度。“這是預付款。“少年眨眼的頻率像壞掉的快門，“下周帶你去抓水溝里的熒鱂，它們的鱗片會泛這種紅色......“

歸途經過溪澗時，朝霧將發燙的臉頰浸入水流。成群熒鱂從他指縫溜走，帶起細碎的虹光。他忽然解開腰封，紬織物在溪面鋪展成青灰色的霧。水中倒影隨波紋扭曲，平坦胸膛上蜿蜒的水痕像道未愈合的疤。

母親夜歸時帶來的《主婦之友》雜志里，夾著大阪萬國博覽會的宣傳頁。朝霧蜷縮在被爐里，就著昏黃燈影撫摸彈珠表面的刻痕。雜志上的泳裝模特沖他微笑，他猛地合上紙頁，卻掩不住胸口翻涌的鈍痛——那疼痛既非源自過緊的腰封，亦非手腕的燙傷，而是某種更深處的、正在破繭的東西。

月光將窗格拓印在榻榻米上。朝霧偷偷展開橘朔也遺落的速寫，發現角落用鉛筆寫著“給鄰町的雪村小姐“。他咬住下唇直到嘗到鐵銹味，指尖卻溫柔撫過“小姐“的稱謂。夜風捎來遠處貨車的汽笛，恍惚間化作彈珠臺清脆的鈴音。

衣柜深處的鐵盒里，父親年輕時的照片正在褪色。穿著學生制服的青年站在櫻花樹下，紐扣位置與橘朔也的制服完美重合。朝霧將彈珠貼在照片上，金屬冷意滲入泛黃的相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收集十三年的緋紅色，或許只是為了在這個夏天，將兩種截然不同的紅色融成第三種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