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晾曬的紅布邊緣凝成珠鏈，朝霧赤腳踩過濡濕的廊檐時，露珠正順著緋色經緯墜入陶甕。他數到第七聲叮咚，突然聽見籬墻外傳來石子叩擊的脆響——三長兩短，是他們約定的暗號。

橘朔也的白襯衫在晨霧中洇成半透明，他踮腳去夠最高處的紅布，制服皮帶勒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腰線。朝霧僵在紙門后，看著對方鼻尖幾乎觸到浸透茜草汁的布料，那些經年累月收集的紅色此刻像無數雙窺視的眼。

“這是...！“橘朔也突然轉身，朝霧慌忙后退撞翻青瓷水罐。水流漫過草席的瞬間，他瞥見少年眼中跳動的驚羨——與母親看見他染布時截然不同的、純粹的光。

梳齒刮過頭皮的觸感比往日更清晰。朝霧對著斑駁的鏡面拉扯鬢發，銅綠在額角暈開青灰的影。鏡中映出窗外少年仰頭的側影，晨光正沿著他滾動的喉結流淌。朝霧突然將梳子咬在口中，用母親藏著的螺子黛加深眉尾弧度。

商店街的招旗還在沉睡，柏油路面殘留著夜雨的潮氣。橘朔也單肩挎著帆布包走在外側，每當卡車經過便不著痕跡地擋住飛濺的泥點。朝霧數著他制服后背的褶皺，第十七個折痕處沾著片櫻花標本似的淡粉——是昨日畫水彩時濺上的顏料。

“雪村さん的名字，很像古裝劇里的武士呢。“少年突然用團扇輕點他后頸。朝霧踉蹌半步，木屐帶子勒進腳踝的舊傷。雜貨店櫥窗的玻璃映出兩人扭曲的倒影，他看見自己過長的劉海下驚慌的眼。

“是父親...取的。“朝霧低頭去扯腰封的結，指尖觸到藏在夾層里的彈珠。商店街突然響起自行車鈴，驚飛了屋檐下的雨燕。橘朔也替他扶正歪斜的簪子時，他聞到大阪汽水糖的味道混著少年袖口的鉛粉氣息。

“令尊做什么工作？“橘朔也掀開漬物店的暖簾，漫不經心地問。朝霧的瞳孔在昏暗店堂里劇烈收縮，貨架上腌梅子的紫紅突然化作父親入獄那年，警燈在雨夜里暈開的顏色。

“裁...裁縫。“朝霧的指甲掐進掌心結痂的燙傷，疼痛讓他聲音發顫。橘朔也正踮腳夠高處的玻璃罐，聞言回頭時，后頸發際線處新冒的青春痘泛著可愛的紅。朝霧突然想起昨夜母親縫補時說“說謊的人舌根會生瘡“，此刻他的臼齒正隱隱作痛。

店主端來麥茶時，朝霧的冷汗已浸透襦袢。橘朔也卻已轉移注意，正對著墻角的昭和年代招牌發呆。“看這個！」他指著“富士墨水“廣告畫上的登山者，“像不像我們等會要抓的熒鱂？“

朝霧湊近時，簪頭的琉璃花擦過少年耳尖。廣告畫褪色的靛藍山巒間，確實有銀鱗般的筆觸在游動。橘朔也的氣息拂過他手背：“需要準備玻璃瓶、紗網，還有......“少年突然壓低聲音，“秘密武器。“

藥局深處的樟腦味嗆得朝霧眼眶濕潤。橘朔也躊躇滿志地舉起小鐵罐：“熒光粉！撒在水面會吸引熒鱂聚集。“他轉動罐身時，朝霧看見“夜光涂料·船舶專用“的標簽，這抹工業時代的熒光綠與滿院植物染的紅形成微妙對峙。

干貨店的老婆婆將昆布捆成交頸鶴的模樣，渾濁的眼珠在朝霧身上打轉。“姑娘真俊俏，“她往紙袋多塞了把柴魚片，“配白桃餡的最中餅最好。“朝霧接袋子的手僵在半空，橘朔也卻已笑著道謝，順手將找零的檸檬糖塞進他顫抖的掌心。

歸途經過溪畔，橘朔也突然駐足。朝霧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晨霧中有早開的彼岸花探出猩紅的蕊。“像雪村さん染的布。“少年說這話時，制服第二顆紐扣映著花影，在朝霧視網膜烙下灼痕。

他們坐在田埂分食最中餅時，朝霧發現自己的那份藏著完整的櫻花腌漬葉。橘朔也正用炭筆在玻璃瓶上畫抽象的水紋，發梢沾著不知何時粘上的棉絮。朝霧悄悄將熒光粉抹在餅皮內側，咬破的瞬間，舌尖嘗到類似少年眼中閃爍的、危險的甜。

蟬在苦楝樹上蛻下今年的第七層殼。朝霧抱著材料穿過自家院門時，母親晾曬的藍染布突然被風掀起。他在飛旋的靛青漩渦里回頭，望見橘朔也站在百米外的坡道揮手。少年背后的天空堆積著魚鱗云，明天或許有雨。

夜半驚醒時，朝霧發現熒光粉在黑暗中發出幽綠的呼吸。他躡足來到后院，將粉末撒進染布用的陶甕。緋色布料吸飽夜光，在風中飄成無數條磷火的河。某個瘋狂的念頭在心底瘋長——或許該用這光誘捕的不僅是熒鱂。

母親房中傳來咳嗽聲。朝霧將偷藏的彈珠投入甕中，看著它載沉載浮如微型月亮。父親入獄時的場景突然清晰：警員制服上的銅扣也是這般冷光，母親撕碎的緋色和服在雨中像受傷的鳥。

晨光初露時，朝霧在甕底摸到化開的熒光粉。黏稠的液體順著指縫滴落，在泥地上畫出歪扭的“橘“字。他慌忙用木屐碾碎，轉身卻撞見最早班的賣炭翁。老人渾濁的目光掃過他沾滿熒光粉的衣擺，嘟囔著“青女房的磷火“快步離去。

廊下的風鈴又響了。朝霧抱膝坐在晾曬的紅布陣中，等待晨霧中再次響起三長兩短的叩擊聲。染缸里未調勻的緋紅與熒光綠正悄然融合，誕生出某種不屬于任何色譜的、曖昧的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