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噌湯的熱氣在燈泡下織出淡金色的蛛網,朝霧的筷子尖在腌蘿卜上戳出細密的孔洞。母親咀嚼時臼齒摩擦的聲響混著電視雜音,像砂紙打磨著他繃緊的神經。突然插播的廣告令所有人抬頭——穿粉色套裝的女子正展示心形巧克力盒,“把愛意凝成永不褪色的紅!“
朝霧的喉結在衣領下滾動。屏幕里的紅絲帶幻化成橘朔也浴衣的紋樣,廣告詞每個音節都敲打著藏在內袋的顏料瓶。奶奶突然打翻醬碟,深褐液體在榻榻米上漫成曖昧的形狀,恰似前幾日溪邊打翻的熒鱂血。
“發什么愣!“母親的筷子敲在碗沿,驚飛梁上筑巢的雨燕。朝霧低頭扒飯時,發現米粒間混著未篩凈的麥麩,像他此刻雜亂無章的心事。腌梅子的核在齒間滾了三圈,終究沒敢吐出——那是母親計算每人份數的標記。
月光在井沿凝成霜時,朝霧偷偷把廣告里的臺詞刻在柿子樹干上。刀刃劃過樹皮的觸感讓他想起橘朔也處理魚鱗的利落,樹汁滲出的清甜混著熒鱂顏料的腥氣,在夜風里發酵成危險的芬芳。
晨霧未散,賣魚車的喇叭已撕破寂靜。朝霧攥著母親給的皺褶紙幣,看車頂冰柜騰起的白霧吞沒了“丸水產“的褪色貼紙。“怎么不是周一...“他嘀咕著接過鯖魚,尾音被老板娘沾著魚鱗的拇指掐斷:“能來就不錯啦。“
轉身時撞到貨架,玻璃瓶相擊的清脆聲響如神諭降臨。那管裝在天鵝絨襯盒里的顏料,正泛著介于朝霞與動脈血之間的光澤。朝霧的指尖在瓶身烙下霧痕,標簽上的“辰砂“二字讓他想起神社朱印的印泥——正是他遍尋不得的終極之紅。
“抵三頓炸竹莢魚錢哦。“老板娘的笑聲震落冰柜頂的霜粒。朝霧數著零錢的手指開始發抖,掌紋里嵌著的熒鱂鱗粉隨汗液閃爍。他忽然扯下束發的紅繩作抵押,絲繩末端的小鈴鐺在晨光里發出微弱的悲鳴。
歸途的田埂長出無數荊棘。朝霧把鯖魚抱在胸前,魚尾隨步伐拍打心口,像在催促某個瘋狂計劃。晾曬的藍染布從鄰家院子飄來,他想起橘朔也制服上的第二顆紐扣,那抹金屬冷光此刻化作辰砂紅的價簽,在他視網膜上灼燒。
“想要錢?“母親揮開纏在腕間的手,縫紉機針頭在布料上鑿出凌亂傷口,“刷碗是你該做的!“線軸突然崩裂,緋色絲線如血管爆裂般纏住朝霧腳踝。他退后時撞翻染缸,辰砂紅的幻影在污水里扭曲成嘲諷的臉。
夜露爬上窗欞時,朝霧在柴房發現父親遺留的煙盒。褪色的“金蝙蝠“商標下壓著張當票,昭和三十四年的字跡已模糊難辨。他對著月光舉起空煙盒,錫紙內層映出自己畸變的五官——像極了那些困在玻璃瓶里的熒鱂。
村公所凌晨張貼的除草零工告示,被他用唾液沾濕揣進懷里。晨霧中的芒草葉緣割破腳踝時,朝霧想起橘朔也畫水紋的炭筆走勢。雇主將硬幣拍在他掌心,金屬的寒意順著掌紋滲入血管,每枚都帶著稻田的泥腥與農藥的苦澀。
第七個黃昏,他在老板娘曖昧的目光里贖回紅繩。辰砂顏料瓶貼身存放的位置,已被體溫焐出橢圓形的汗漬。歸途經過橘朔也借宿的宅院,他聽見少年清亮的笑聲混著東京口音的女聲:“朔也的寫生進步了呢。“
染坊的夜燈徹夜未熄。朝霧裁開偷藏的白麻布,剪刀走勢比給母親裁襯布時更虔誠。辰砂紅在陶缽里蘇醒的過程,像極了熒鱂在月光下游動的姿態。他蘸取顏料畫下第一筆時,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復刻橘朔也握筆的姿勢——小指微翹,腕骨懸空如鶴頸。
母親破門而入時,朝霧正對著未完成的襯衫傻笑。染缸倒映出兩人扭曲的身影,她手中搗衣杵的影子恰好劈開畫布上的并蒂蓮。“又在浪費布料!“怒吼驚飛了棲在染架上的夜鷺,辰砂紅濺上紙門,宛如心口綻開的血花。
朝霧蜷縮在柴堆后,襯衫碎片緊貼胸膛。北斗七星透過茅草縫隙滴落,在他手背匯成微型的銀河。暗處有田鼠啃噬他藏著的當票,齒痕恰似父親留在煙盒上的牙印。他忽然笑起來,笑聲驚動了倉庫頂的貓頭鷹——原來所有渴望終將以破碎的姿態凝結,正如辰砂本是地殼撕裂時涌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