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未從竹葉尖墜落的時辰，父親已經蹲在檐廊磨斧頭。朝霧隔著格子窗偷看那道寬闊的背影，父親肩胛骨起伏的節奏與磨石轉動的頻率完美契合，讓他想起橘朔也作畫時的手腕韻律。當父親突然轉頭，晨光恰好照亮他右耳后未剃凈的須根——那里殘留著與橘朔也袖口相同的薄荷煙味。

“來試試？“父親將斧柄遞來時，虎口的繭擦過朝霧掌心。這是他們重逢的第七個清晨，朝霧已經學會分辨父親每種笑容的溫度：此刻唇角的弧度是恰到好處的三十度，與那日遞給橘朔也腌蘿卜時的角度一致。

斧頭比想象中沉重。朝霧模仿父親劈柴的姿勢，浴衣下擺卻纏住木墩。父親的笑聲在喉頭滾了三圈才釋放：“現在的孩子都這么秀氣？“他伸手調整朝霧握姿時，食指刻意避開兒子細白的手腕，像在躲避某種傳染源。

午餐時父親特意做了筑前煮。朝霧數著他往自己碗里夾菜的次數，比給橘朔也多兩次。但當筍尖第三次落入碗中，他注意到父親用筷尖輕敲碗沿——這是奶奶嫌棄母親時的習慣動作。濃油赤醬的香氣里，父親講述著監獄菜園的四季，卻巧妙繞開所有關于“獄友“的話題。

蟬最猖獗的午后，父親教他修葺漏雨的偏屋。朝霧踮腳遞瓦片時，父親突然說：“你該把頭發綁起來。“這話裹在榔頭敲擊聲里，像片沾了泥的瓦。當橘朔也頂著草帽出現，父親卻大笑著揉亂少年汗濕的短發：“男子漢就該這樣！“

夕照染紅晾衣繩時，朝霧發現自己的白襦袢被錯掛在女性衣物區。父親正教橘朔也綁鷹爪結，粗礪的麻繩在少年腕間纏成陽剛的圖騰。朝霧下意識模仿那個手勢，腰封卻突然松脫。父親投來一瞥的瞬間，他看清那眼神與當年母親打翻染缸時如出一轍——混雜著羞恥與嫌惡的余燼。

梅雨季來臨前的夜，朝霧在父親枕邊發現半包“金蝙蝠“。煙盒里塞著張泛黃的照片：九個穿棒球服的男孩在溪邊勾肩搭背，父親站在最左側，右手搭在某個孩子裸露的肩頭。朝霧的指尖撫過照片邊緣的燒灼痕跡，聽見父親在夢中囈語：“...不是故意...“

翌日采菌時，朝霧故意跌進父親懷里。松針與腐葉的氣息中，他數清父親后頸共有三顆痣，排列如獵戶座的腰帶。父親托他腰肢的掌心滲出冷汗，仿佛在搬運易碎的琉璃器皿。當他們發現樹樁上的并蒂菇，父親用鐮刀將它們劈成兩半：“這種東西，長在一起反倒不干凈。“

橘朔也送來大阪漫畫那日，父親正修補漁網。朝霧注意到他偷看少年彎腰時的腰線，喉結滾動的頻率與收網的節奏同步。漫畫里的英雄擺出必殺技姿勢時，父親突然說：“你該多和朔也學學。“他補網的木梭在夕陽下投出長矛般的影子，正刺中朝霧用辰砂染紅的指甲。

盂蘭盆前夜，父親帶他們去溪邊放燈。朝霧的燈船載著未完成的襯衫紐扣，橘朔也的則裝滿熒光粉。當父親的手掌“無意“擦過少年后背，朝霧突然想起那張燒焦的照片——九個男孩的倒影正在黑綢般的水面重組。他尖叫著踩碎自己的燈船，琉璃紐扣沉入水底的剎那，父親的眼神比辰砂更猩紅。

最猛烈的暴雨在凌晨襲來。朝霧抱著染紅的襯衫蜷在壁櫥，聽見父親在隔壁房間來回踱步。樟腦丸的氣味中，他數著父親駐足在橘朔也借宿廂房的次數。當雷聲吞沒第五次門軸輕響，朝霧將臉埋進布料——那些精心調配的緋紅色正在淚水浸泡下斑駁脫落，露出原本蒼白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