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陽光將茅草屋檐曬出焦糖色,朝霧家的竹簾永遠定格在掀起三十度的角度——這是母親精心計算的距離,既能讓穿堂風帶走染坊的潮氣,又能將門口那棵歪脖子槐樹的陰影恰好投射在門檻處。父親每日清晨便站在樹影與光斑的交界線上,將剖好的竹莢魚用芭蕉葉包成精巧的禮物。
“山田婆婆的痛風該多吃秋刀魚?!案赣H說話時,刀刃精準地避開魚腹的苦膽。朝霧蹲坐在玄關石階上,數著父親手腕翻轉的弧度,那些銀亮的魚鱗沾在袖口,隨動作閃爍如鎧甲。母親在廚房搗碎艾草,藥杵每下撞擊都像在叩打更漏。
村道傳來賣魚車的鈴鐺聲時,父親的草鞋早已沾滿露水。朝霧看著他大步流星走向商車,腰間晃蕩的魚簍與鄰居們空蕩的竹籃形成微妙對比。當父親將最肥美的金目鯛塞進橘爺爺的菜籃,朝霧注意到他小指勾住了籃柄的麻繩——那是捆綁獵物時才用的繩結技法。
“阿宏真是變了個人?!案舯诨ㄗ計鸾舆^鯖魚時,父親的手掌在她手背多停留了三秒。朝霧學著父親的樣子微笑,卻見母親突然掐斷晾曬的魚腥草,乳白汁液順著指縫滴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橘家的宅院在村西頭第三棵柳樹后,門前的石燈籠刻著大阪商船的紋章。父親每周三午后準時造訪,總會“恰好“遇上橘家姑姑寄來的包裹。這日朝霧尾隨而至,看見父親正幫橘奶奶拆箱,粗糲的手指撫過印著“阪急百貨“的包裝紙,像在摩挲情人的肌膚。
“朔也爸爸在大阪港務局工作呢。“橘爺爺抿著父親送的燒酎,臉頰泛起蝦虎魚般的潮紅。廊下的風鈴叮咚作響,父親擦拭眼鏡的動作突然凝滯——鏡片反光中,橘家神龕供著的全家福里,少年時代的橘爸爸穿著與當年受害者相同的棒球服。
朝霧的指尖無意識摳弄門框的蛀洞。母親曾在此釘入七枚驅邪釘,如今朽木里滲出暗紅樹脂,像凝固的血淚。他數著父親在橘家停留的時間:比去山田婆婆家多一刻鐘,比給中村爺爺送魚時多燃盡半支線香。
立秋前日,母親終于妥協同去橘家回禮。她將護身符縫在柿餅包裝的夾層,每針都穿過寫滿經文的和紙。朝霧抱著裝滿辰砂染布的漆盒,看父親與橘爺爺對坐暢飲。月光穿過竹簾的格柵,在父親臉上切割出黑白分明的疆域——明暗交界線正好橫貫那道舊疤。
“當年朔也父母擠在四疊半的公寓...“橘奶奶打開老相冊,泛黃照片里年輕的橘爸爸正在碼頭卸貨,背肌上的汗珠映著朝陽,與此刻父親額角的汗滴同樣晶瑩。母親突然打翻茶碗,潑出的茶水在榻榻米上漫成瀨戶內海的形狀。
“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呢?!伴贍敔斪硌垭鼥V地比劃,“攢夠錢那天,美代子抱著朔也哭濕了三塊手帕...“父親突然劇烈咳嗽,燒酎潑灑在相冊上,恰好模糊了某張合影中棒球帽少年的面容。
歸途的露水打濕木屐帶。母親突然攥住朝霧手腕,力道大得幾乎捏碎漆盒。前方父親哼著《拉網小調》,手中的燈籠將影子拉長成擇人而噬的怪物。月光照亮他后頸新剃的須根,那里殘留著與橘爺爺相同的燒酎氣味。
最致命的破綻出現在盂蘭盆前夜。父親將特意留下的鮪魚腹肉送去橘家,朝霧躲在籬墻后,看見他彎腰幫朔也媽媽系圍裙時,指尖擦過對方腰帶的結扣。那是個復雜的京結,父親卻解得行云流水——與那夜在倉庫解開被單綁繩的手法如出一轍。
母親在佛龕前數到第九十九遍往生咒時,朝霧正對著橘家送的明信片發呆。大阪港的落日照片背面,朔也爸爸工整的字跡寫著:“苦難是通往幸福的舟楫。“他撫摸郵戳上的浪花紋樣,突然聽見父親在隔壁房間輕笑——那聲調與橘爺爺講述兒子奮斗史時的自豪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