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層洋樓的旋轉樓梯在晨光中泛起蜂蜜色光澤,伊莎貝爾·梅黛洛跪在第二級臺階上擦拭黃銅雕花。那些纏繞葡萄藤的鏤空紋飾里卡著女兒昨夜抖落的煙灰,她用發夾尖挑出碎屑時,忽然記起這是萊昂諾爾十八歲拒掉第七個求婚者那天,洛倫索特意從科英布拉定制的“淑女階梯“。
“母親!“萊昂諾爾·蒙泰羅的聲音裹挾著打字機油墨味從三樓傾瀉而下,“您見到我那份《海洋抒情詩》的校樣稿了嗎?“伊莎貝爾的抹布停在樓梯轉角處,那里掛著幅鑲金框全家福——二十年前的洛倫索還愿意把手搭在她肩上,而十歲的萊昂諾爾抿著嘴像只倔強的幼獅。
推開書房門時,晨風正掀起蕾絲窗簾。二十八歲的出版社編輯伏在桃花心木書桌上,鋼筆尖將稿紙戳出細小孔洞。她裹著三年前生日時母親送的墨綠睡袍,領口別著“里斯本女性編輯協會“銅質徽章,頭發用蘸水筆隨意綰成髻。
“許是收進了皮質文件夾?“伊莎貝爾輕輕移開壓在《葡萄牙航海史》上的咖啡杯,杯沿印著女兒的口紅痕。萊昂諾爾突然轉身,銀框眼鏡滑到鼻尖:“您總把我的工作資料和家庭賬本混放。“她抽出夾在《烹飪大全》里的校樣稿,燙金封皮上洛倫索的側臉畫像正對著窗外杜羅河冷笑。
正午陽光穿過彩繪玻璃,在餐廳地磚上投下破碎的圣徒像。伊莎貝爾將最后一道杏仁鱈魚擺上餐桌時,發現銀湯匙在瓷盤敲出的聲響格外清脆——原來洛倫索的座位依舊空著,水晶杯里去年圣誕倒入的波特酒已凝成血珀。
“父親又在俱樂部喂那群文學虱子?“萊昂諾爾切鱈魚的動作像在解剖詩句,“上周《先鋒報》說他給瑪蒂爾德女伯爵的新書寫序,用的比喻俗氣得像菜場魚販的情書。“她將刀叉擺成精準的九十度,這是五歲起養成的習慣。
伊莎貝爾凝視著女兒睡袍袖口磨白的金線刺繡。當年為繡這叢象征“智慧“的月桂葉,她熬了三夜,針腳把指尖扎得滲血。此刻萊昂諾爾正用湯匙測量燴飯咸淡,眉頭皺得與童年喝藥時一模一樣。
地下室洗衣機轟鳴聲突然中斷。伊莎貝爾在潮濕的瓷磚上發現丈夫的絲質領帶,暗紋上沾著不屬于她的茉莉香粉。當她用學生作業紙包裹肥皂頭搓洗時,通風口飄進街頭報童的叫賣:“蒙泰羅新作揭秘!現代派詩歌與貴族女性的精神共鳴!“
傍晚五點的鐘聲撞碎客廳寂靜。伊莎貝爾踮腳擦拭枝形吊燈的水晶墜飾,四百八十個棱面將夕陽折射成金色暴雨。三樓忽然傳來重物倒地聲——萊昂諾爾在給書柜頂層塞新書時碰倒了地球儀,黃銅支架在橡木地板上砸出凹痕。
“需要幫忙嗎?“伊莎貝爾扶著門框喘息。女兒正跪在地板上拼湊撕破的航海圖,那是她花半年薪水淘來的十六世紀珍本。“我能處理。“萊昂諾爾用膠帶粘合破碎的直布羅陀海峽,聲音像繃緊的琴弦,“若昂父親的投訴信我壓下了,他說您教孩子把酒窖老鼠寫成童話精靈。“
夜色染藍露臺鐵藝欄桿時,伊莎貝爾挎著草編籃溜出后門。圣卡塔琳娜大道的煤氣燈剛剛蘇醒,將她的影子揉成細長的嘆息。魚攤老板老阿爾瓦羅正在收攏冰碴:“給作家先生留了最新鮮的鯖魚,梅黛洛女士。“他眨眨眼,“上回您教小若昂寫的作文,讓我婆娘哭濕三條手帕。“
歸途經過卡蒙斯書店,櫥窗里洛倫索的新書海報被貴婦們的身影遮住大半。伊莎貝爾抱緊裹著報紙的魚,突然聽見女兒的聲音從二樓飄窗溢出:“...抒情詩的商業價值在于制造幻覺,就像我母親至今相信婚姻需要預留晚餐...“萊昂諾爾正在主持作家沙龍,黑裙領口別著的鉆石胸針刺得伊莎貝爾眼底生疼。
洋樓廚房的琺瑯灶臺還溫著冷掉的奶油湯。伊莎貝爾將最大塊的鯖魚放進丈夫的鎏金餐盤,突然發現刀叉架上少了把銀餐刀。這個發現引發的恐慌比看見陌生耳環更甚,她翻遍七個房間,最后在女兒枕頭下找到——萊昂諾爾用它裁開新書封套,刀刃還粘著《現代女性獨立宣言》的紙屑。
子夜時分,門鎖轉動聲驚醒了沉睡的座鐘。洛倫索帶著海鹽與晚香玉的氣息跌進玄關,西裝口袋露出半截淡紫色信箋。伊莎貝爾躲在螺旋樓梯的陰影里,看著丈夫將什么塞進《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的書脊。當他的銀柄手杖敲響大理石地面時,伊莎貝爾突然看清他頸側的口紅印——與女兒梳妝臺上那支“獨立紅“色號完全相同。
晨霧爬上藍瓷磚外墻時,伊莎貝爾在洗衣房發現丈夫的絲綢襯衫。洗衣機滾筒里翻涌的泡沫中,浮起幾縷鉑金色的長發。她想起昨夜沙龍里那個倚在女兒身旁的斯德哥爾摩女詩人,對方發間別著的珍珠梳子,此刻正在排水口閃著冷光。
“母親!“萊昂諾爾的聲音裹著晨報油墨味砸下來,“看見我的銅質校稿尺了嗎?“伊莎貝爾抬頭望見女兒倚在旋轉樓梯上,睡袍腰帶松垮地系著,鎖骨處印著熬夜工作的墨跡。這個瞬間她突然看清,女兒眼下的青灰與自己當年徹夜照顧高燒嬰兒時的痕跡如出一轍。
整棟洋樓突然震顫起來,伊莎貝爾過了半晌才意識到是自己的手在抖。洗衣機發出最后的呻吟,排水管吐出帶著金發和香水味的泡沫,像一條正在消散的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