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諾爾裹緊呢子大衣鉆進馬車時，車夫正往馬嘴里塞最后一把干草。車轅上還粘著片枯黃的葡萄葉——三個月前母親離開時，這片葉子還綠油油地掛在莊園鐵門上。

“夫人坐穩了！“車夫揚鞭抽散晨霧。萊昂諾爾膝頭的牛皮紙袋里裝著母親最愛吃的杏仁糖，油紙被體溫捂得發軟。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響讓她想起那晚——母親端著銀茶盤在書房外徘徊，而她正為校對父親的詩稿焦頭爛額，連句“進來吧“都沒說。

馬車拐過集市廣場時，賣花少女的圍裙沾滿霜花。萊昂諾爾盯著她凍紅的手指，突然記起母親總在這個季節犯關節炎。去年深秋她嫌母親織的羊毛襪太厚，隨手扔進衣柜底層，此刻腳踝處鉆進的寒風像細針在扎。

郊外的橄欖林褪成鐵灰色，枝椏間掛著零星的果實。萊昂諾爾數著被車輪驚飛的麻雀，突然發現它們翅膀撲棱的節奏，和母親在灶臺前攪拌濃湯的動作一模一樣。三個月前的離別宴上，母親把燉爛的牛肉往她盤里夾了三次，而她只顧用銀勺刮盤底的醬汁——那勺子現在正躺在行李箱里，裹著從父親大衣上掉落的金發。

“要下雨了！“車夫甩鞭指向天邊。烏云壓著遠處老磨坊的尖頂，像極了父親書房里那幅《暴風雨前的莊園》。萊昂諾爾摸到袖袋里的銅懷表——這是母親用半年薪水買的畢業禮物，表蓋內側刻著“給小云雀的翅膀“。

路過驛站時，幾個農婦正把曬干的迷迭香捆成束。辛辣的香氣鉆進車廂，刺得萊昂諾爾眼眶發酸。母親總在洗衣籃里塞這種香草，說能蓋過父親西裝上的脂粉味。她突然掀開車簾深呼吸，冷風灌進喉嚨的刺痛感，像極了十二歲那年偷喝父親威士忌的滋味。

馬車碾過坑洼時顛散了行李。萊昂諾爾彎腰撿拾滾落的羽毛筆，發現箱底壓著母親手抄的詩集。泛黃的紙頁上，父親年輕時的情詩旁畫滿紅圈——“我的繆斯發間沾著麥芒，眼中有整片阿爾加維的星光“。而最后一頁貼著張泛黃的診療單，潦草的拉丁文診斷像爬滿紙面的黑蜘蛛。

雨點砸在車頂時，萊昂諾爾摸到大衣內袋的硬物。掏出來是枚褪色的銀頂針——母親總戴著它縫補父親扯破的絲綢襯衫。頂針內側刻著極小的“L.M“，被摩挲得幾乎看不清。她突然想起昨夜收拾行李時，父親把沾著口紅印的領巾甩給她：“順路送去染坊。“

前方山坡亮起零星燈火，老磨坊的風車在雨幕中轉動。萊昂諾爾把凍僵的手指縮進袖口，那里還殘留著母親最后一次擁抱的溫度。車轅上的銅鈴叮當作響，恍惚間她聽見父親在頒獎禮上的大笑：“感謝我的妻子——我最好的校對員和裁縫！“

雨簾模糊了天地界限。萊昂諾爾數著馬車上第四十七道木頭紋路，突然明白母親為何總在雨天擦拭父親的獎杯——那些金屬冷光里，映不出一個妻子和母親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