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爬上結霜的窗欞，伊莎貝爾就翻箱倒柜地找起鐵皮罐。“阿爾瓦羅最愛糖炒栗子！“她舉著去年秋天曬干的野栗子，栗殼上的裂口像咧開的笑臉，“要挑圓滾滾的，和萊昂諾爾小時候的腮幫一樣圓。“

阿方索在門外鏟雪，聽到動靜探進頭來：“當心燙著...“話音未落就被伊莎貝爾用栗子殼砸中鼻尖。她笑得露出缺牙，把鐵鍋架在灶臺上：“我十六歲就會炒栗子啦，那時候你還躲在磨坊不敢跟我搭話呢！“

萊昂諾爾蹲在灶邊添柴，火光映著母親靈巧的手指——那雙手正把粗鹽和砂糖攪成旋渦，栗子在鐵鍋里蹦跳的聲音像極了童年記憶中的新年爆竹。伊莎貝爾突然哼起走調的民謠，用木勺敲著鍋邊打節拍，鍋灰沾在鼻尖也渾然不覺。

三人爬上磨坊廢墟時，夕陽正把橡樹林染成蜂蜜色。阿方索突然指著遠處說：“你媽十六歲那年，在這棵老橡樹下烤栗子差點燒了林子。“他缺指的手掌摩挲著樹皮上的焦痕，“消防隊來了三輛馬車，她倒好，躲樹洞里還往我兜里塞烤栗子。“

萊昂諾爾噗嗤笑出聲，這是她三個月來第一次對阿方索露出笑容。伊莎貝爾突然清醒地插話：“那時候你耳朵尖紅得能滴血！“她扯下阿方索的破圍巾系在枯枝上作標記，“后來每次約會你都帶把鐵鍬，說是要隨時滅火。“

積雪在他們腳下咯吱作響。阿方索從褲兜摸出顆發亮的鵝卵石：“你媽告訴我，她懷你七個月時，非要去溪邊撿石頭搭灶臺。“他粗糲的拇指撫過石面，“那天突降暴雨，她護著肚子在泥地里爬了半里路，石頭倒是一顆沒丟。“

此時暮色溫柔，雪地泛著淡紫色的光。伊莎貝爾走在中間，左手拽著阿方索的補丁袖口，右手捏著萊昂諾爾的手套指尖。她忽然停步整理阿方索的圍巾，冰涼的指尖碰到他喉結處的舊疤：“這是為保護我留下的...“話音未落又陷入混沌，把圍巾尾梢系在枯枝上作路標。

夕陽沉入第九道山梁時，伊莎貝爾突然掙開阿方索的手，指著老屋方向跳起來：“栗子要焦了！“她將未吃完的野莓面包塞進女兒懷里，補丁裙擺掃過積雪，像只笨拙的白蝴蝶撲向暮色中的小屋。阿方索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苦笑：“老樣子，聞到焦味就坐不住。“

萊昂諾爾踢著雪塊，突然問：“你當初為什么沒攔住她嫁人？“阿方索的破靴子在冰面蹭出刺耳聲響，喉結處的舊疤動了動：“那年發洪水，我撈麥子摔斷了腿...“他彎腰撿起顆鵝卵石，“等拄著拐杖追到鎮上，她婚紗的蕾絲邊都綴滿珍珠了。“

雪越下越密，兩人踩著來時的腳印往回走。阿方索忽然停住——三百米外的老屋本該亮著暖黃的煤油燈，此刻卻像被挖空的眼窩般漆黑。“不對勁...“他聲音發顫，豁口的靴子突然在冰面打滑，膝蓋重重磕在凍硬的石頭上。

萊昂諾爾舉著煤油燈沖進家門時，鐵鍋歪在灶臺邊緣，焦黑的栗子撒了一地。伊莎貝爾最愛的彩釉陶碗碎成三瓣，碗底粘著半片未咽下的藥，糖霜在冷空氣中凝成蛛網狀。阿方索抓起灶臺邊的鐵鏟，鏟柄上纏著的藍毛線突然繃斷——線頭延伸向門外，在雪地拖出條斷斷續續的藍痕。

“分頭找！“他的吼聲混著狼嚎。萊昂諾爾深一腳淺一腳踩過冰河，煤油燈掃見荊棘叢掛著片碎布——是母親今早特意換上的藍格圍裙，邊緣還粘著糖炒栗子的焦香。雪片撲在臉上像刀割，她突然想起幼年發燒時，母親也是這樣冒雪去采藥。

煤油燈的光圈在狂風中縮成拳頭大小，萊昂諾爾跪在冰面上，手套早不知丟在哪里。指尖觸到雪下硬物時，她以為自己摸到了石頭——直到扯出一截靛藍毛線，線頭處粘著糖炒栗子的焦殼。

“媽！“喊聲剛出口就被風雪絞碎。她舉高油燈，看見前方雪堆上插著根歪扭的毛線針，針尖挑著片藍格布，在風里抖得像垂死的蝶。三個月前母親就是用這塊布給她補書包，針腳細密得看不出破口。

冰河在腳下發出不詳的咔裂聲。萊昂諾爾手腳并用爬過冰面，膝蓋透過棉褲蹭出血，瞬間凍成冰碴。煤油燈掃過一處隆起時，她突然僵住——雪堆下露出半只補丁棉鞋，鞋頭縫著歪扭的云雀，正是她十歲時賭氣剪破的那雙。

“別...別在這里...“喉嚨像被冰棱刺穿。她撲過去徒手刨雪，指甲掀翻了也渾然不覺。碎冰里混著藍毛線和藥片，還有顆完整的烤栗子——母親總把最圓潤的栗子藏在圍裙兜，留給她當零嘴。

山坳傳來聲嘶吼，仿佛野獸被刺穿心臟。萊昂諾爾跌撞著沖過去時，阿方索正徒手刨開雪堆——他十指血肉模糊，指甲縫塞滿冰碴和藍毛線。伊莎貝爾蜷縮的姿態像沉睡的嬰孩，睫毛結滿霜花，掌心緊攥著未織完的圍巾。靛藍毛線末端歪扭地繡著“Λ.μ“，線頭處別著枚生銹的銅頂針。

“梅黛洛...“阿方索的哭聲像生銹的齒輪在碾碎骨頭。他虬結的背肌痙攣般抽搐，鼻涕混著眼淚凍在胡茬上，通紅的眼球凸出眼眶：“你說要教我識字...“他撕開棉襖將尸體裹進懷里，潰爛的胸膛貼著伊莎貝爾青紫的臉，“我們還沒學完字母表...“

暴雪吞沒了嗚咽。阿方索跪成冰雕，懷中的軀體漸漸被雪覆蓋，只剩那截靛藍圍巾在風中飄搖，像云雀折斷的翅膀。萊昂諾爾看見他虎口崩裂處凝著血冰晶，每粒都映著落日余暉——那是母親此生最后一個清醒時刻，贈予世界的溫柔殘像。

萊昂諾爾跌坐在雪地里。煤油燈照亮母親僵直的手指——未織完的圍巾末端，歪扭的線頭拼出“Λ.μ“。阿方索的淚水在胡茬上結冰，喉結處的舊疤崩裂滲血，每聲嗚咽都震落松枝積雪，簌簌覆蓋住伊莎貝爾唇邊最后的微笑。